大殿之内,死寂无声。
但这一次的死寂,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寂静是来自上位者对蝼蚁的漠视,那么此刻的寂静,则是一种被打破了固有认知后,充满审视与压迫感的对峙。
幕玄辰的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刀锋,而更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试图穿透我的皮囊,剖开我的灵魂,探究里面究竟藏着怎样一个异类。
我维持着绝对的精神平静,任由他审视。
我知道,从我主动“梳理”能量链路的那一刻起,游戏规则就已经改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任他宰割的“鞘”。
我成了一个……“开关”。
一个能有限度控制他痛苦程度的开关。
虽然这个开关很脆弱,随时可能被他这头喜怒无常的恶龙连同我一起摧毁。但只要他还想从那无边地狱中获得片刻喘息,他就必须正视我的存在。
僵持,不知持续了多久。
终于,他动了。
那个端坐在玄冰祭坛上,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男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伤重病人般的僵硬,但每一步都沉稳如山。他走下祭坛,黑色的长袍在光滑的地面上拖曳,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步,两步……
他朝着我的方向,径直走来。
【警告:共生体正在靠近。距离:十五丈……十二丈……】
我的心跳,在生理本能的驱使下微微加速,但我立刻用强大的自制力将其抚平。
他跨过了那条由他自己亲口设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线。
十丈。
那个侍卫哪怕只是无意中触碰,都会引来雷霆之怒的距离,被他自己,轻而易举地打破了。
【警告!侦测到共生体进入十丈安全范围!链路稳定性轻微波动……】
我能感觉到,随着他的靠近,我们之间的能量链路变得更加活跃,传递过来的信息也愈发清晰。痛苦、暴戾、以及……一丝深藏在最底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他终于在距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如此近的距离,我甚至能看清他苍白皮肤下淡淡的青色血管,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药香和玄冰寒气的独特味道。
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边,却丝毫无法柔化他那宛如刀削斧凿的轮廓。
“你做了什么?”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审问。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从软榻上坐起身,与他对视。这是一个平等的姿态,而不是卑微的仰望。
“我什么也没做。”我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换了一种承受痛苦的方式。”
“方式?”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是的。”我组织着语言,给出了一个他能够理解,却又无法完全看透的解释,“殿下体内的龙气如烘炉烈火,每一次灼烧,都会通过这条链路传递给我。我若是以恐惧、怨恨之心去承受,便如同火上浇油,只会让我们两个都更加痛苦。”
我顿了顿,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思索,继续说道:“但如果,我试着去接纳它,理解它,让自己的心境如古井不波,那么这份灼痛,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我说的是一个精心包装过的“半真之言”。
核心原理没有错——精神稳定可以优化链路。但我将这完全归结于一种玄之又玄的“心境”和“悟性”,而不是科学的分析和控制。
果然,幕玄辰的眼中,疑虑更深了。
“心境?”他咀嚼着这个词,像是在评判它的真伪。对于一个长年依靠绝对力量和意志来镇压痛苦的人来说,这种唯心的说法,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再做一次。”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他要验证。
我心中了然。这既是考验,也是我唯一的机会。一个彻底改变自己“工具”地位的机会。
我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我主动打破了那潭被我强行维持住的“静水”。
我放任了恐惧、不安、以及对未来的绝望,这些最真实的情绪,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污染了我的整个精神世界。
在“数据之眼”的监控下,那条代表我精神波动的曲线,立刻从平滑的直线,变回了剧烈起伏的波浪!
“嗡——!”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我们两人之间的能量链路,猛地发出一声剧烈的蜂鸣!
“呃!”
我首当其冲,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感觉那刚刚平复下去的钢针,又一次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脑海!
而站在我面前的幕玄辰,反应比我更加剧烈!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胸口,一声沉闷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金色的龙气瞬间失控,暴虐与痛苦的神色再次浮现!
潮水退去之后,再次汹涌而来的痛苦,远比一直身处其中更加难以忍受。
这一刻,胜过千言万语。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中除了震惊,终于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忌惮。
他明白了。
我不是在承受。
我是在……调控。
我咬着牙,忍受着灵魂的撕裂,在心中对他进行着无声的宣告:看见了吗?你的地狱,我也可以亲手为你奉上。
当然,那也是我的地狱。这是一场同归于尽的豪赌。
在他即将失控的前一刻,我再次强行收敛心神,将一切杂念摒除,重新让自己的意识回归那片深沉的“静水”。
过程比第一次更加艰难,但效果依旧显着。
汹涌的痛楚,如同被驯服的野兽,再一次缓缓地平息下去。
幕玄辰紧绷的身体,也随着痛苦的消退而慢慢放松。他放下捂住胸口的手,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看向我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审视,有猜疑,有杀意,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凝重。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被他视为“鞘”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他身上那片无法被触碰的……逆鳞。
可以保护他,也可以……刺伤他。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从今夜起,你就睡在这里。”
他指的,是我身旁三步之遥的空地。
那个他刚刚站立过的地方。
十丈囚笼,在这一刻,被他亲手,缩短到了三步。
说完,他便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玄冰祭坛之上,重新盘膝坐下。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笼子还在,锁链也还在。
但从今以后,这条锁链的两端,将由我们两人,共同执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