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疾马而归,连日奔波,人困马乏。途经一处酒馆,便勒马停下,打算稍作歇息,吃点饭食再赶路。
两人刚在角落坐下,要了粗茶,就听那厅堂中央,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手持惊堂木,对着寥寥几个歇脚的行商旅人,绘声绘色地讲着:
“话说那锁陵关一战呐,啧啧啧,那叫一个凄惨壮烈,天地同悲啊!十万谢家军儿郎,忠魂尽丧于此,血染关隘,三年雨水冲刷不尽那殷红呐!”
谢翎端着粗陶碗的手猛地一僵,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姜玖璃垂着眼,看似平静,搁在膝上的手却无声地攥紧了。
那说书人浑然不觉,继续着他的表演:“一切的起因,皆因那倾国倾城的九公主姜玖璃!那铄国太子凛萧溯风,阴险狡诈,竟将公主挟持到两军阵前,以她的性命相逼,要挟谢家军退兵!”
“那六皇子殿下,与九公主兄妹情深,岂能坐视皇妹受辱?自然是要拼死去救的!可谁承想,那九公主竟是刚烈无比,她发现自己被那名义上的夫君如此利用欺骗,不堪受辱,竟……竟当场拔剑自刎!香消玉殒呐!”
姜玖璃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冰凉的剑锋再次贴上了脖颈。
说书人语气一转,变得更加激昂,惊堂木重重一拍:“谢大将军谢青山,眼见公主惨死阵前,那是何等悲愤?!当即怒火攻心,丧失理智,不顾敌众我寡,带着全军儿郎就冲杀了过去!这才中了那铄国太子的奸计,最终……唉……一代军神,竟也惨死在锁陵关,连头颅都被那铄狗太子砍了去悬赏呐!”
旁边一个听得入神的行商忍不住插嘴:“可俺听说,谢家军不是天下最英勇善战的军队吗?怎么会……”
说书人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神情,摇头晃脑地打断他:“这位客官你想啊,谢家军再能打,那也只有十万人马!对阵的可是二十万如狼似虎的铄国精锐!双拳难敌四手,猛虎也架不住群狼啊!这实力悬殊,谢大将军又是盛怒之下贸然出击,焉有不败之理?可惜喽,可惜了那十万好儿郎……”
“咣!”只见剑光一闪!
谢翎已持手中剑抵在说书人咽喉,冰冷的剑尖带着凛冽的杀意。他的身体却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双眼瞬间布满冰霜!再进半分,便能立刻取他性命!
酒馆顿时大乱!那几个听书的行商旅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四散逃开,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波及。
说书人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双腿抖如筛糠,感受到咽喉处剑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和死亡威胁,舌头都打结了:“英、英雄……饶命……小的……小的就是混口饭吃……以后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姜玖璃也立刻起身,她没有去看那说书人,而是紧紧盯着谢翎握剑的手,那手因为极力压抑而青筋暴起,颤抖不休。她能感受到谢翎那几乎要爆炸开的悲愤和屈辱。
她走过去握住他拿剑的手。
“滚”谢翎胸膛剧烈起伏,慢慢闭上眼睛,掩住满眼凌厉,声音压抑如撕裂一般。
他手腕猛地一抖,剑身拍在说书人的脸颊上,留下一条清晰的红痕,力道不轻,却避开了要害。
那说书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也顾不上收拾东西,屁滚尿流地仓皇逃窜,瞬间就跑得没了踪影。
谢翎还保持着持剑的姿势,额角青筋跳动。周遭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声和他的呼吸声。
姜玖璃紧了紧握住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谢翎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极其缓慢地将剑插回鞘中。再睁开眼时,眼中的血色稍退。
真相被如此扭曲传播,父兄和十万将士的牺牲被轻描淡写地归咎于“冲动”和“寡不敌众”,这比直接的辱骂更让他感到刺骨的悲凉和愤怒。
他无声的向门外走去。
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鬃战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如同离弦之箭般疯狂地冲了出去!他伏低身子,紧紧贴着马颈,任由凛冽的狂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仿佛只有这极致的速度,才能暂时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愤怒。
说书人那扭曲事实的言语,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父帅的英明、兄长的忠勇、十万将士的壮烈牺牲,公主的舍身为民,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歪曲成一场愚蠢的冲动。
他疯狂地催动马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眼前的景物模糊成一片流动的黄绿,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他只想逃离,只想发泄,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似乎也打算就这样冲下去。
“谢翎!”
一声清厉的呼喊,穿透狂风,清晰地撞入他的耳膜。
这似乎是“阿九”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不是“将军”,不是“师兄”,而是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与力量,喊出了“谢翎”二字。
紧接着,一匹枣红马以惊人的速度从侧后方强行切入,几乎与他并行。姜玖璃控缰的技术极其精湛,在不断颠簸疾驰中,竟能稳稳地靠过来,同时伸出手,试图去抓黑鬃马的辔头。
“停下!”她的声音在风中被撕扯,却异常坚定。
谢翎仿佛没有听见,反而更加用力地抽打马鞭。
姜玖璃一咬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一勒自己的缰绳,枣红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硬生生地横挡在了黑鬃马的前冲路径之上!
这几乎是极其危险的动作!若非两匹马都是久经沙场的战马,若非谢翎在最后一刻猛地惊醒,死死勒住缰绳,两匹马恐怕就要狠狠撞在一起!
“唏律律——!”黑鬃马前蹄扬起,几乎人立,发出暴躁的嘶鸣。巨大的惯性让谢翎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冲,又重重摔回马鞍,这才彻底从那股疯狂的劲头中清醒过来。
谢翎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瞪着拦在前方的姜玖璃,又惊又怒:“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姜玖璃同样气息不稳,但她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迎着他:“我不要命?你看看刚才的你!才是真正的不要命!”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后怕,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