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泰的话音还绕在篝火旁,风卷着火星晃了晃,永谢布部那边就有动静了。
三个青壮汉子挤开人群冲出来,脸膛被情绪憋得通红,手里的粗布巾攥得发皱。
第一个是牧马人巴雅尔,他站在火光里,胳膊上一道浅疤格外显眼,
那是去年卜失兔的人收“护牧费”时,他拦着不让牵走刚下崽的小马,被马鞭抽出来的。
“去年春上,三匹小马刚落地没几天,卜失兔的人就来了。”
巴雅尔盯着自己的手,像是还能摸到当时小马的温度,
“我那婆娘扑上去拦,被他们推得撞在马桩上,额头淌血,他们却笑着说‘台吉要马,是给你们脸’。
我冲上去想抢,胳膊上就挨了一鞭,血当时就渗出来。
可恨的是那几个该死的兵!他们竟然说我婆娘长得像秋天的大蚂蚱,他们实在提不起兴趣,
我看着小马被牵走,‘哞哞’地叫,我那婆娘坐在地上气的直哭,我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放了屁,连我们全家都得被拖走。”
他刚说完,旁边的乌日娜就挤了过来。
这妇人头发用粗布巾扎着,手里攥着块焦黑的毡片,
那是林丹汗烧毡房时,她从火里抢出来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痕迹。
“那天我正给孩子喂奶,毡房的木杆突然‘咔嚓’响,一支箭扎进来,火苗顺着箭杆就窜了上来。”
乌日娜的手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破毡片,
“我抱着孩子往灶房躲,回头看见阿妈还在收拾家里的旧毡子,
察哈尔的骑兵就冲进来了,马刀一扫,阿妈就倒在火里。
我喊着‘阿妈’想冲回去,被汉子们拽着跑,后背被火烤得疼,
孩子吓得直哭,我只能死死捂住他的嘴,怕骑兵听见动静。”
第三个冲上来的是苏德老人,胡子花白,走路一瘸一拐的,那是逃路时摔在冰面上落下的毛病。
他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冻土,指节泛白,像是在摸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逃路的时候,我那十岁的孙子饿晕在草沟里。”
老人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扎人,
“我把怀里最后半块炒米喂给他,自己啃草根。
孩子醒了,说‘爷爷,我不饿,你吃’,可没过两天,他就发起烧,没药治,夜里就没气了。
我把他埋在草坡下,连块木牌子都没敢立。怕林丹汗的人看见,掘出来喂狗。”
老人的话落,永谢布部的人再也忍不住了。
有人站起来说自己的牛羊被抢,冬天只能啃冻硬的野菜根。
有人说自己的兄弟被察哈尔骑兵挑死在毡房门口。
还有妇人抱着孩子,说逃路时只能用破毡片裹着孩子,孩子的脚冻得流脓。
篝火旁的气氛沉得像灌了铅,永谢布的妇人们用头巾捂着脸,浑身乱抖。
孩子们被大人抱得更紧,有的听不懂,却被大人们的哭声吓住,小声啜泣起来。
哈喇慎部那边突然有了动静。
胡图原本蹲在地上,见永谢布的人说得动情,他咽了口唾沫猛地站了起来。
他身后的五十七个哈喇慎部人也跟着起身,有的攥着拳头,有的盯着地面,却都朝着胡图的方向凑了凑。
这些天憋在心里的苦,终于也想倒出来了。
胡图走到篝火前,先咳了两声,嗓子里像是卡着沙砾。
“咱们在兴和所当护院,每月本该有两升杂合面。”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腰,那里还贴着块旧布,是去年冬天被白言台吉的亲兵踹伤后敷药留下的,
“可白言台吉总克扣,给的都是掺了三成沙土的陈粮,嚼着硌牙,咽下去刮得喉咙疼。
去年冬天,有个兄弟饿极了,偷摸拿了把米想给生病的孩子熬粥,
被他发现,绑在马桩上抽了五十鞭,最后冻得硬邦邦的,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顿了顿,火光映在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红。
“林丹汗突袭那天,拂晓的炮声把我炸醒。
我刚爬起来,就看见寨门被轰塌,察哈尔的骑兵冲进来,马刀劈在人身上,血溅得满地都是。”
胡图像是又看见当时的场面,
“我隔壁的老呼日勒,抱着他十岁的闺女想躲到草堆里,被骑兵一矛挑起来,闺女的哭声一下就断了。
咱们的毡房被烧着,黑烟裹着火苗,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
那些后金给的铁甲,堆在角落里,没人敢碰,因为骑兵的马刀已经劈到跟前了。”
“突围的时候更惨。”胡图的拳头攥得发白,
“白言台吉骑着最好的马,走在最前面,谁走慢了,他就用马鞭抽。
有个兄弟脚崴了,跟不上队伍,他让亲兵把人扔在草沟里,说‘别拖累咱们’。
路上没粮,我们捡草根、挖野菜,他却从怀里掏出肉干,自己吃,连渣都不给我们留。
有个孩子哭着要口吃的,被他一脚踹开,骂‘小杂种,饿死活该’。
那孩子才六岁,跟着他娘逃出来,最后还是没挺过沙尘暴,死在沟里。”
篝火旁静得只剩风响。
永谢布的巴图听得攥紧了拳头,蒙泰也咬着牙,眼里冒着火。
辉腾军的陈破虏站在旁边,手里的刀柄被握得咯吱响,
马黑虎皱着眉,往哈喇慎部那边望,眼神里也是愤怒无比。
芒嘎站在篝火旁,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身边一个哭着的永谢布老人的肩膀,老人抹了把脸,泪水却越擦越多。
达尔罕原本站在后面,听到胡图说孩子死在草沟里时,突然捂着脸蹲了下去。
他的肩膀剧烈发抖,手指缝里渗出泪来,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想起自己被冲散的妻儿,不知道此刻是不是也在受着这样的苦。
旁边的人想扶他,他摆了摆手,只是一个劲地抖,篝火的光落在他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团缩起来的苦。
孩子们被吓得往大人怀里钻,有个永谢布的小男孩拽着母亲的衣襟,
小声问“阿娘,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母亲没说话,只是把孩子的头按在怀里。
哈喇慎部那边,有个半大的少年气得直跺脚,却被身边的老人拉住,老人无奈的摇了摇头。
风卷着篝火的火星,落在每个人的衣襟上。
那些倒出来的苦水,混着泪水,在草原的夜里淌成了河。
原来不管是永谢布部,还是哈喇慎部,大家都在受着一样的罪,都在盼着能有个不用逃、不用饿、不用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