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那个黄昏,王政从看见一个东西在他家苞米地上空飞,像人,又不像。
那玩意儿飞得不高,摇摇晃晃,悄无声息。
王政从正扛着锄头往家走,瞥见那影子从一片墨绿的苞米浪尖上滑过去,他愣在原地,汗毛唰地立了起来。
天还没黑透,西边还剩一抹昏黄的光,他能看清那东西的轮廓——灰扑扑的,像是裹了件破旧衣裳,四肢耷拉着,头歪在一边,就那么飘了过去,钻进远处更密的林子里不见了。
“日你妈哦……眼花了?”王政从揉了揉眼睛,苞米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除此之外,啥动静都没得。
他啐了一口,心里发毛,加快脚步往家赶。这事他没立刻跟婆娘说,怕她那张逼嘴到处嚷嚷,惹人笑话。她婆娘那张嘴,他恨不得把牙齿敲了当逼日。
吃晚饭的时候,他婆娘李彩凤端着碗南瓜汤呼噜呼噜地喝,看他心不在焉,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你个龟儿子今晚咋个了?魂遭摸走了嗦?喊你拿个咸菜耳朵聋了?”
王政从回过神,把装咸菜的搪瓷碗推过去,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今天……在坡上,我看到个东西。”
“东西?啥子东西?野猪跑出来了?”李彩凤没当回事,夹了一筷子咸菜。
“不是野猪……”王政从凑近点,“像个……人,在飞。”
李彩凤手一顿,咸菜掉回碗里,她瞪大眼睛:“飞?你娃怕是大白天撞到鬼了哦!喝多了马尿说胡话?”
“放你娘的屁!老子一滴酒都没沾!”王政从有点恼火,“看得真真的,从苞米地上头飞过去,飘进老林子那边了。”
李彩凤看他脸色不像开玩笑,也正经起来,声音放轻了:“真的啊?莫不是哪个挂树上的风筝哦?”
“风筝你妈!哪个风筝长手脚?”王政从烦躁地扒拉两口饭,“莫声张,就当没看到。”
两口子闷头吃完饭,心里都揣着事。夜里躺床上,李彩凤翻来覆去睡不着,推了推旁边鼾声渐起的王政从:“诶,你说,会不会是……那种东西?”
“哪种东西?”王政从迷迷糊糊。
“就是……死人飞起来了那种……”李彩凤声音有点抖,“前些年,后山老坟坡不是塌过一回?”
王政从一个激灵,睡意醒了大半:“莫乱球说!死人咋个会飞?”
“我咋个乱说了?你忘了张驼子他爹死的时候,棺材板……”
“闭嘴!”王政从低吼一声,“睡觉!明天还要薅草!”
屋里安静下来,窗外的虫鸣显得格外刺耳。王政从瞪着眼看黑漆漆的屋顶,心里那点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来。他想起老人们闲扯时说过,有些横死的人,怨气不散,地府不收,就会变成一种叫“飞梆子”的鬼,在野地里飘荡。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王政从尽量不去想那事,照常下地干活。直到第三天下午,住在村东头的刘寡妇扯着嗓子哭天抢地地跑到村里,说她晾在院子里的那条刚腌好的腊肉不见了。
“就一转背的工夫啊!天上掉下来的强盗啊!”刘寡妇拍着大腿哭喊。
起初大家以为是野狗或者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偷的。可紧接着,怪事接二连三。村西头的赵老二家晒的干辣椒少了一串;村南富贵家门口挂的一串鱼干也没了影。都是光天化日之下,转眼就没。有人说是老鹰叼走了,可老鹰叼干辣椒干啥?而且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得。
真正的恐慌是从张驼子家开始的。张驼子家养了十几只下蛋的母鸡,关在后院的鸡圈里,用破渔网罩着。
一天早上,张驼子发现鸡圈顶上的渔网破了个大洞,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开的,少了两只最肥的母鸡,地上连根鸡毛都没掉,只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腥味。
“不是黄鼠狼,”张驼子脸色发白,对围过来的村民说,“黄鼠狼偷鸡,总要留点毛血,这个……这个像是整个提走了。”
王政从也在人群里,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苞米地上空那个飞行的影子。他鬼使神差没敢吭声,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害怕说出来得罪那东西。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里散开。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狗都不敢放出去。白天也没人敢单独去偏僻的地里干活。有人说夜里听到屋顶有轻微的脚步声,像猫,但更沉;还有人说看到窗户外面有影子一闪而过,速度快得不像人。
李彩凤吓得够呛,晚上睡觉非得挨着王政从,把他搂得死死的。“你个砍脑壳的,那天看到的肯定就是这东西!偷鸡摸狗,下一步就要害人了!”
王政从心里也怕,嘴上却硬:“害个锤子!真要害人早动手了!就是个偷东西的飞贼!”
“飞你妈卖逼!哪个飞贼能天天飞来飞去不落地?你给老子飞一个看看?”李彩凤掐他,“肯定是老坟坡那些没埋好的死人跑出来了!怨气重,要找人索命!”
“索命索命,索你妈个头!再胡说八道老子把你扒光丢出去!”王政从被她说得心里发毛,粗暴地转过身,背对着她。黑暗中,两口子都睁着眼,听着外面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
又过了几天,怪事升级了。这回遭殃的是村支书家。支书家新盖的二层小楼,阳台栏杆上晒着他婆娘从淘宝买的漏逼装。
中午太阳正好,支书婆娘上楼收衣服,发现那条漏逼装不见了。她楼上楼下找了个遍,最后在屋后墙根的草丛里找到了。衣服皱巴巴地团成一团,像是被什么东西揉捏过,上面沾着一些黏糊糊、半透明的污渍,闻起来有股子腥气。
这下连村支书都坐不住了。他组织了几个胆大的年轻后生,包括王政从,拿着锄头扁担,在村里巡逻,尤其是靠近老坟坡的方向。
巡逻了两晚,屁都没发现。第三天夜里,月亮被云遮住,四下黢黑。王政从和另外两个后生沿着村后的小路往老坟坡方向走。路两边是比人还高的苞米地,黑森森的,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
走到老坟坡脚下,一片寂静,连虫叫都没了。王政从心里打鼓,攥紧了手里的铁锹。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扑扇翅膀的声音,从老坟坡那片黑压压的松树林里传出来。
“嘘……”他示意另外两人停下。
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接着,一个模糊的黑影从树林边缘飘了出来,离地大概一人多高,摇摇晃晃,动作僵硬,真的像是在飞,但又不是鸟那种扑腾。它掠过坟头,朝着他们这边过来了。
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一点,王政从看得比上次清晰了些。那东西确实有个人形,穿着深色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四肢软塌塌地垂着,头歪向一边。它飞得很慢,但悄无声息,带着一股阴冷的风。
“我日……”旁边一个后生吓得腿软,差点叫出声。
王政从也吓得魂飞魄散,但他强撑着,死死盯着那东西。眼看它就要飞到小路正上方,王政从不知哪来的胆子,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变成了愤怒,他猛地举起手里的铁锹,朝着那黑影大吼一声:“我日你先人!给老子下来!”
那飞行的影子似乎顿了一下,歪着的头好像朝他们这边偏了偏,但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不紧不慢地飘着,越过小路,消失在另一边的苞米地里。空气里留下一股淡淡的、类似烂泥塘的腥味。
三个大男人僵在原地,半天没人敢动。等那味道散尽了,才连滚带爬地跑回村里。
王政从他们把看到“飞梆子”的事跟村支书说了。这下全村都炸了锅。老坟坡埋的多是些无主的老坟,有些年头了,谁也说不清底下到底埋了谁。
有人说可能是前些年修路迁坟的时候,有坟没迁干净,骨头露出来了;也有人说是以前在这山上吊死的人,阴魂不散。
村里请来了隔壁村一个据说懂点门道的老端公。老端公在老坟坡转了一圈,烧了点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对村支书说:“这东西,怨气不重,就是一股执念,没散干净。它不害人,就是贪点口腹之欲,偷点吃的或者女人的东西。你们备点熟食、果子,晚上放在村口老槐树下,它吃了,或许就走了。”
死马当活马医。村里人凑了些馒头、熟肉、水果,天黑后放在老槐树下的石板上。第二天一早,东西果然不见了。之后连续放了三天,村里再也没丢过东西。晚上也听不到怪声,看不到黑影了。
村里渐渐恢复了平静。但没人敢再去老坟坡那边,尤其是晚上。
王政从后来有一次去镇上办事,碰到个在县文化馆工作的远房亲戚,喝酒时聊起这事。
那亲戚听了,沉吟半晌,说:“政从,你们那边老坟坡,听说几十年前是片乱葬岗,人民公社大饥荒时,埋过不少饿死的人。按老话讲,这叫‘馋痨鬼’,不算恶鬼,就是死前饿狠了,死后还念着那口吃的。它那飞……估计也不是真飞,就是一种残留的念想显形,借着阴气移动,看着像飘。”
王政从将信将疑,但好歹有个说法,心里踏实了点。他再也没见过那个飞行的影子。
夏深了,稻田绿得发亮,荷塘里的花开得正盛。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蛙声阵阵。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安宁,祥和。只是茶余饭后,人们又多了一个可以讲述的、带着一丝凉意的怪谈。
关于那个曾经在黄昏飞过苞米地,偷过腊肉和母鸡,还有漏逼装的“飞梆子”。它从哪来,最终又去了哪,没人知道。它就像山间的一阵薄雾,太阳出来,就散了,只留在听说过它的人的记忆里,为这平凡的乡村添上了一抹神秘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