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初,正是四川坝子头最热的时候。太阳落坡好一阵了,天边还泛着火烧云的红光,像是哪个在天边烧了一大窑砖。竹林盘头的斑鸠咕咕叫,田头的青蛙已经闹开了。李家村的李红光扛着锄头,正从田坝头往屋头走。
“狗日的天气,热死先人板板哟!”李红光一边拿汗巾揩脖子上的汗,一边自言自语。他今年四十出头,个子不高但结实得像头牛,光着上身,晒得黝黑的皮肤油亮亮的。
李红光的屋在村子西头,独门独户,离最近的人家也有里把路。三间瓦房带个偏厦,屋后头是一片慈竹林,门前有棵老黄桷树,枝叶茂密得像把大伞。
等他走到院坝头,婆娘刘秀珍已经站在门口等了。刘秀珍比李红光小两岁,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身段还是那么匀称,胸前两坨肉鼓鼓囊囊的,在薄薄的的确良衬衣里头直晃荡。
“砍脑壳的,这阵才回来?老娘饭都煮好半天了!”刘秀珍叉着腰骂道,眼睛却带着笑。
李红光把锄头靠在墙边,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抹抹嘴说:“你晓得个锤子!老子今天把东坡那块田的草除完了,明天就可以赶场去了。”
两口子进屋吃饭。饭桌上摆着一盘炒腊肉,一碗酸菜豆花,还有一碟红油辣子。刘秀珍手艺好,做的菜香得很。
吃着饭,李红光说:“明天我去赶场,买点肥料回来。屋头还有好多钱?”
刘秀珍起身从床头柜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数了数:“还有一百三十五块八毛。你买两包化肥,大概要八十块。”
“要得,”李红光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把碗一推,“对了,听说最近附近几个村子都不太平,有砍脑壳鬼出没,你一个人在家,早点关门睡觉。”
刘秀珍撇撇嘴:“放你妈的屁,这年头还有鬼?怕是哪个龟儿子编出来吓婆娘娃儿的。”
“你莫不信,”李红光压低声音,“上周陈家湾陈老五看到过一个无头鬼影。”
刘秀珍一听,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但还是嘴硬:“管他娘的,老娘又没做亏心事,怕啥子鬼嘛!”
天黑透了,山里起了点风,吹得竹林沙沙响。李红光洗了脚,躺在床上抽叶子烟,刘秀珍在灶房收拾。
等刘秀珍收拾完回到屋里,李红光已经脱得精光,躺在竹席上扇扇子。他看婆娘进来,眼睛一亮:“婆娘,快来,老子两天没弄你了。”
刘秀珍笑骂:“砍脑壳的,一天到晚就想这事!”嘴上这么说,她还是脱了衣服,只穿个汗褂和花裤衩躺到男人身边。
李红光一把搂住她,手就往胸前摸。刘秀珍身子一颤,拍了他一下:“轻点嘛,龟儿子,肉都要被你掐落了。”
两口子正闹着,突然听到屋后头竹林里有响动。不像是风吹的,倒像是有人在竹林里走,踩得干竹叶哗哗响。
“啥子声音?”刘秀珍一下子紧张起来。
李红光停下手,侧耳听了听:“怕是野猪吧,今年野猪多,经常下山糟蹋庄稼。”
话音刚落,黄桷树上突然扑棱棱飞起一群鸟,好像被什么惊着了。接着,院坝里的看家狗大黄突然凄厉地叫起来,不是平常那种汪汪声,而是那种受了极大惊吓的哀嚎。
李红光爬起来,走到窗户边朝外看。月亮还没出来,外头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大黄的叫声越来越惨,突然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戛然而止。
“怪了,我出去看看。”李红光说着就要开门。
刘秀珍一把拉住他:“莫去!我心头慌得很。”
李红光笑道:“婆娘家就是胆子小,怕个锤子!”
他拿起手电筒,开门走到院坝里。手电光一扫,院坝空荡荡的,大黄不见了。李红光喊了几声“大黄”,没得回应。他走到院门口,朝外照了照,路上也没得东西。
正要回屋,手电光突然照到黄桷树底下有个东西。李红光走近一看,差点魂都吓落了——那是大黄的尸体,狗头不见了,脖子断口齐刷刷的,血还在往外渗。
李红光腿一软,连滚带爬跑回屋,砰地把门关上,脸色惨白。
“咋子了?”刘秀珍问。
“大……大黄遭了...”李红光喘着大气,“脑壳不见了...”
刘秀珍一听,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两口子面面相觑,屋里静得可怕。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踏实。天快亮时,李红光才迷迷糊糊睡着,却做了个怪梦。梦里有个无头的人影站在他床前,身上穿的是老式的对襟衫子,一只手提着个灯笼,另一只手拄着根竹竿。
天亮了,李红光把狗尸埋在了竹林边上。他没敢跟村里人说这事,怕惹来闲话。
第二天晚上,李红光把柴刀磨得飞快,放在床头。刘秀珍把所有的门闩都插得死死的,还在门后顶了根杠子。
这一夜倒是平静,没得啥子动静。快到天亮时,李红光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人在用竹竿敲他们的房门,不紧不慢,很有节奏。
李红光抓起柴刀,壮起胆子喊:“哪个?”
敲门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这次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
咚、咚、咚,每一声都敲得人心头发颤。
刘秀珍吓得钻进男人怀里,浑身发抖。李红光也怕,但还是鼓起勇气骂道:“日你妈哟,是人是鬼给个痛快话!”
话音刚落,敲击声戛然而止。外头死一般寂静。
天亮了,李红光开门查看,门口啥也没有,只有一截干竹竿靠在墙边。窗户下面,有些零乱的脚印,但看不清楚是啥子人的。
李红光决定去找村里的老人问问。村东头的王老汉今年八十多了,是村里最年长的人。王老汉听完李红光的讲述,皱起眉头想了半天。
“听我爷爷那辈人说过,清朝末年,我们这儿出过一桩冤案。”王老汉抽着旱烟说,“有个叫周老六的佃户,被诬陷偷牛,判了斩首。砍头那天,周老六发誓要做个厉鬼,专门砍仇人的脑壳。”
王老汉吐了口烟圈:“不过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后来也没听说谁真见过。你们是不是惹到啥子了?”
李红光摇头:“我哪有惹哪个嘛!”
回家的路上,李红光心里直打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上个月挖水池时,他在竹林里挖出过一块烂木板。他当时没在意,把木板劈了当柴烧。现在想来,那木板会不会是啥子不该动的东西?
这天晚上,李红光和刘秀珍早早关了门,灯都不敢点,摸黑躺在床上。
月亮升起来后,院坝里突然有响动。李红光悄悄爬到窗户边,透过缝隙朝外看。月光下,黄桷树底下站着个人影,身材高大,穿着旧式的对襟衫子,最吓人的是,这个人没有脑壳!脖子以上空荡荡的,肩膀上啥也没有。
无头鬼手里提着一个灯笼,发出绿幽幽的光。另一只手拄着根竹竿。它慢慢地朝屋子走来,每一步都沉重得很。
李红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躲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刘秀珍问:“看到啥子了?”
“莫问!莫问!”李红光牙齿打颤。
这时,敲门声又响了。
咚、咚、咚,比昨晚更有力。门闩被震得直响。
突然,敲门声停了。一阵声音从屋顶传来,好像有啥东西爬上去了。接着,屋顶的瓦片被掀开几块,一道绿光从洞口照进来,在屋里扫来扫去。
两口子紧紧抱在一起,大气不敢出。绿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床头不动了。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屋顶的洞口盯着他们。
这时,李红光突然觉得脖子一凉,好像有滴水滴在上面。他伸手一摸,黏糊糊的,凑到鼻子前一闻,一股血腥味!
“妈呀!”李红光大叫一声,拉着婆娘滚到床下。
就在这时,屋顶的绿光突然消失了,瓦片哗啦啦地响,那东西好像走了。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两口子蜷在床底下,一动不敢动。直到鸡叫三遍,天蒙蒙亮了,才敢爬出来。
李红光决定去找端公。邻村有个张端公,据说会些法术。张端公听了李红光的讲述,掐指一算,脸色大变。
“你们是不是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张端公问。
李红光想起那块木板,一五一十说了。张端公叹口气:“那是周老六的墓碑板啊!你把人家的屋拆了烧火,他能不来找你吗?”
李红光吓坏了:“那咋个办嘛?”
张端公说:“今晚子时,你准备三牲祭品,在竹林边上烧纸赔罪。我画道符给你,贴在门上。记住,不管看到啥子,都不能跑,要诚心认错。”
李红光千恩万谢,拿着符回家了。
这天晚上,月色昏暗,风吹得竹林呜呜响,像是鬼哭。李红光按端公吩咐,在竹林边摆上祭品,点燃香烛纸钱。
子时一到,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连虫鸣都停了。竹林深处,慢慢飘出那个无头鬼影,提着绿灯笼,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
李红光腿软得跟面条一样,但还是强撑着念端公教的咒语。刘秀珍躲在男人身后,闭着眼睛直哆嗦。
无头鬼走到祭品前停住了,绿灯笼对着李红光。李红光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虽然对方没有头,但他知道,那鬼在“看”着他。
李红光连忙磕头:“周老六前辈,小的有眼无珠,动了您的屋,小的知错了!这就给您修个新屋,年年祭拜,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吧!”
无头鬼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突然举起竹竿,在地上划拉起来。泥土上出现几行字:“修坟立碑,年年祭扫,若违此誓,如此狗头”
李红光连忙答应:“要得!要得!一定照办!”
无头鬼收起竹竿,提起灯笼,慢慢退入竹林,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李红光请人打了块新墓碑,在竹林里修了座坟,请张端公做了法事。说也奇怪,自此之后,怪事再没发生过。
一个月后,李红光梦见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人,冲他拱手作揖,然后转身走入一片白光中。
多年后,李红光临终前对孙子说:“鬼这东西啊,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要你敢惹他一根指头,他就能砍你脑壳!”
夏天的夜晚,李家村依旧有风吹过竹林,但再也没人听过砍脑壳鬼的传说。只有那座修缮整齐的孤坟,静静立在竹林边,见证着岁月的流转和人心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