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年夜饭,我觉得有些诡异。
腊月二十九,我才赶回老家上马村。村子缩在山坳里,天黑得早,稀稀拉拉几声鞭炮响,反而衬得四下更静。山风像刀子,刮得脸生疼。
家门口那盏昏黄的电灯在风里晃,投下摇摆不定的影子。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暖烘烘的饭菜香混着老房子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爹娘在灶间忙活,锅里炖着肉,咕嘟咕嘟响。
“回来就好,就等你了。”爹接过我的行李,脸上褶子笑得更深了。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已经摆得七七八八。整只的鸡,肥嫩的鱼,油光锃亮的红烧肉,还有我们这家家户户年三十必备的、用祖传秘方腌制的风干腊味拼盘,香味格外厚重。桌子四方,各摆了一副碗筷酒杯。我,爹,娘,正好三面。可空着的那一面,靠近门口的上首位子,也齐齐整整地摆着一副。
深褐色的老木头筷子,搁在青花瓷的筷枕上。一只白瓷饭碗,一只小酒盅,擦得亮锃锃的。
我愣了一下:“爹,今年还给太爷爷摆位子?”
这是我们家的老规矩,每年年夜饭,都要给过世多年的太爷爷摆一副碗筷,以示孝敬和怀念。小时候觉得是仪式,长大了觉得是习俗,从来没多想。
爹正在开酒,头也没抬:“嗯,老规矩了。”
娘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饺子进来,接话道:“摆着吧,心里踏实。”
我没再问,洗手上桌。鞭炮声零星响起,电视里放着春晚,热闹是热闹,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不进这老屋。几杯白酒下肚,身上暖和了,话也多了起来。爹说起今年的收成,娘念叨着谁家孩子结婚了。一切似乎都和往年没什么不同。
直到爹起身给每个人斟酒。
他先给我倒满,又给娘倒上,然后,很自然地走到那个空位子前,拿起酒壶,往那只空酒盅里,也斟了满满一杯清澈透明的白酒。
酒液注入盅里的声音,细碎又清晰。
我心里掠过一丝极轻微的不妥。太爷爷去世几十年了,我记得往年摆碗筷,只是象征性的,酒盅通常是空的,或者最多意思一下点一滴。斟满酒?这还是头一回。可能爹今年高兴吧,我想。
年夜饭继续。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可不知怎么,我的眼角余光,总忍不住瞟向那个空位子。那副碗筷摆得太正了,酒杯太满了,在明亮的灯光下,透着一种刻板的整齐,反而有点扎眼。
屋外风声紧了,呜呜地穿过电线,像什么人在低泣。
吃得差不多了,娘起身去厨房下饺子。爹点起一支烟,眯着眼看电视。我也靠在椅背上休息。就在这时,我无意中瞥见那盘腊味拼盘。
我记得刚才这盘菜放在桌子正中的,现在,它好像朝那个空位子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盘沿上最大的一片深红色的腊肉,不见了。
是我记错了?还是爹或者娘刚才夹了?
我看向爹,他正盯着电视屏幕,烟灰积了老长。娘在厨房里剁饺子馅的声音咚咚响。不像他们动过。
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浮上来,像水底的气泡,轻轻炸开。我甩甩头,肯定是自己开车累了,眼花了。
娘端上热气腾腾的饺子。白胖胖的饺子在盘子里冒着诱人的香气。“快,趁热吃。”娘招呼着。
我夹起一个饺子,蘸了醋,送进嘴里。猪肉白菜馅,鲜美多汁。可刚嚼了两下,我的动作僵住了。
我又看向了那个空位子。
那只白瓷饭碗里,原本尖尖满满、冒着热气的白米饭,此刻,正中间明显凹陷下去一个小坑。就像……就像有人刚刚扒走了一筷子饭。
一股凉气,倏地从我尾椎骨窜上来,直冲头顶。头皮一阵发麻。
这不可能!
我死死盯着那只碗。饭是娘盛好端上来的,每人一碗,包括那个空位。从开饭到现在,没人靠近过那里。爹娘一直在我旁边说话吃饭。
屋子里温度好像瞬间降了好几度。电视里的欢歌笑语变得异常刺耳。我喉咙发干,心跳得咚咚响。
“咋了?脸色这么白。”娘注意到我的异常。
“没……没事。”我勉强笑笑,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个方向。心里却翻江倒海。是恶作剧?不可能,爹娘不是那样的人。是我真的累出幻觉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如坐针毡。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仿佛那个空位子上,真的坐着个看不见的“人”,正默默地,和我们一起享用这顿年夜饭。
我偷偷用余光扫描。那杯酒,好像……浅了一丝丝?如果不是我精神高度紧张,几乎无法察觉。那副筷子,似乎也微微偏离了刚才端正的位置。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住了我的心脏。
好不容易熬到年夜饭接近尾声。娘开始收拾桌子。当她收到那个空位子时,很自然地拿起那只饭碗,嘴里习惯性地念叨着:“老太爷,吃好喝好啊。”
那只碗递到我眼前,那个被我看到的“小坑”,赫然就在碗中央!
娘要把碗拿去厨房,我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娘,我来吧。”
我捏着那只碗,冰凉的瓷器触感却让我手心冒汗。我仔细看着碗里的米饭,那个凹陷的痕迹非常自然。我甚至能想象出一双看不见的筷子,从这里夹走了饭。
我把碗拿到厨房水槽,打开水龙头冲洗。水流冲过碗壁,冲走残留的饭粒。就在这时,我清楚地看到,几颗油星和一点酱色的痕迹,附着在碗壁内侧,靠近碗沿的地方。
那是……菜汤的痕迹。
这个碗,刚才绝对被人用过!吃过油腥的菜!
我手一抖,碗差点滑脱。一股寒气彻底包裹了我。这不是幻觉,不是错觉。有什么东西,刚才就坐在那里,吃了饭,喝了酒,还吃了菜!
我猛地回头,透过厨房门框看向堂屋。爹还在抽烟,娘在擦桌子。那副空碗筷还摆在那里,酒杯里的酒液,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一切看起来正常得可怕。
守岁的时间格外难熬。电视开着,我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屋外的风一阵紧过一阵,拍打着窗户,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挠。那个空位子,像一个无形的漩涡,吸走了屋子里所有的暖意。
爹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看一眼门口。娘收拾完,坐在炕沿上纳鞋底,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更添了几分诡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快到午夜了,村里零星响起迎接新年的鞭炮声。
爹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差不多了,歇了吧。”
他像往常一样,走到堂屋的神龛前,给祖宗牌位上了炷香。然后,他走到饭桌旁,准备收拾那副多余的碗筷。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铁盆被风吹倒砸在地上的声音。
我们都被吓了一跳。爹娘对视一眼,爹皱了皱眉:“风真大。”
他伸手去收那只酒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杯子的瞬间——
那只盛满白酒的酒杯,微微晃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但我和爹,都看得清清楚楚。酒液在杯子里荡起细微的涟漪。
屋子里没有风。桌子很稳。爹的手还没碰到。
酒杯自己动了。
爹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唰地白了。他猛地扭头看我,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惊骇。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院外风声凄厉。
爹定定地站了几秒钟,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酒杯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桌子上。然后,他默默地收走了碗和筷子,但没有像往年一样拿去洗,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将碗筷放在了神龛旁边的角落里。
娘放下手里的活计,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也没出声。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让我心惊肉跳。总觉得堂屋里有个看不见的存在,也许还坐在那张桌子旁。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鞭炮声密集起来。爹娘起得很早,神色如常,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但吃早饭时,我注意到,堂屋的饭桌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那只酒杯和那副碗筷,依旧静静地摆在神龛旁,没有收起来。
爹闷头喝粥,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总有它的道理。可能……是太爷爷真的回来看看了吧。”
我没接话。我知道不是太爷爷。太爷爷去世时是祥和老人,绝不会带来这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诡异感。
吃过早饭,我走到院子里。阳光惨白,没有多少暖意。邻居家的小孩穿着新衣跑来跑去,嬉笑声远远传来。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年节的喧闹。
但我看着自家那扇贴了崭新红春联的木门,却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那顿年夜饭,那个自动变浅的酒盅,自己凹陷的米饭,还有最后那莫名晃动的酒杯,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上马村的乡村怪谈,从此又多了一桩。关于那年夜里,一副无人动过、却自行酒干饭减的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