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张寿才醒来,觉得头上那顶帽子似乎…松了一些。他心惊胆战地摘下来一摸,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炕上。
秃的范围,变大了。
镜子前一看,那诡异的图案向四周扩展,原本边缘还有些稀疏头发的地方,现在也变得光滑无比。那图案越发清晰,看上去像是一种扭曲的藤蔓,或者某种古老的刻痕。
而他自己,竟然又是毫无察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跳下炕,冲进院子里,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把头死死埋了进去。他指望这刺骨的凉水能让自己清醒,或者能把那鬼东西冻死。
王丽花被他的动静惊醒,出来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张寿才像疯了一样,把头埋在水盆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你干啥!快起来!”王丽花去拉他。
张寿才猛地抬起头,水珠顺着他那怪异秃顶往下淌,脸色灰白,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王丽花:“它…它在长…它自己会长…”
王丽花也顾不得害怕了,毕竟是自家男人。她强忍着恐惧,仔细看去。果然,那秃斑的面积大了不少,那邪门的图案也更明显了。
“报应…肯定是报应…”张寿才喃喃自语,眼神涣散,“肯定是那件事…”
“啥事?你干啥了?”王丽花抓住他的胳膊急问。
张寿才却猛地闭了嘴,眼神躲闪,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从这天起,张寿才彻底变了个人。他不再下地,整天窝在家里,门窗紧闭,大夏天也觉得冷。他不再避着王丽花,反而经常抓着她的手,非要她摸自己的头。
“你摸摸,是不是又光了点?是不是又大了点?”他眼神狂热,带着乞求。
王丽花不敢摸,那光滑的触感让她想起蛇皮,冰凉腻人,没有一点活气。她只能敷衍地点头,心里怕得要死。
张寿才开始掉头发了。不是那种鬼剃头的诡异消失,而是正常的脱落。剩下的那些头发,变得干枯发黄,一薅一把。很快,他整个脑袋,只剩下后脑勺和两侧还有几撮稀稀拉拉的黄毛,衬托着正中央那片越来越大、光滑如镜、图案诡异的青白色秃斑,显得更加恐怖。
他不敢照镜子,家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被他扔了或盖住了。他也不敢出门,怕人笑话,更怕那看不见的东西。
王丽花没办法,只好自己下地干活。村里人见了她,都躲着走,眼神怪异。背后指指点点,说张寿才肯定是缺了大德,才被鬼盯上剃了头。
又过了几天,王丽花从地里回来,发现张寿才不见了。屋里屋外找了一圈,最后在放杂物的西厢房里找到了他。
西厢房又黑又暗,平时不住人。张寿才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条破麻袋,正在瑟瑟发抖。
“你跑这来干啥?”王丽花问。
张寿才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它…它晚上来找我…炕上亮堂,它喜欢亮堂的地方…这里黑,它找不到…”
王丽花看着他这副模样,鼻子一酸,又气又心疼:“谁来找你?你到底惹了啥了?”
张寿才只是摇头,嘴唇哆嗦着,再也问不出话。
晚上,王丽花硬把张寿才拖回正屋炕上。她想着两人睡一起,好歹有个照应。后半夜,王丽花被一阵细微的声音惊醒。
那声音极轻极轻,像是春蚕啃桑叶,又像是有人用最细的砂纸在轻轻打磨什么东西。
她浑身汗毛倒竖,猛地睁开眼。
月光透过窗户纸,朦朦胧胧地照进屋里。她看见,张寿才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一动不动,像是僵住了。
而那诡异的窸窣声,正是从他头顶传来的!
王丽花吓得心脏几乎停跳,她死死咬住嘴唇,壮着胆子,一点点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月光下,张寿才那片光滑诡异的秃顶上,似乎…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极薄的黑雾,那黑雾像是在缓缓流动,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颗粒在盘旋。那窸窣声,就是从这黑雾中发出的!
她甚至闻到一股极其微弱的、从未闻过的气味,像是陈年的灰尘,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王丽花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第二天她醒来,天已大亮。张寿才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躺着,只有眼珠微微转动,看向她,眼里满是绝望的恐惧。
“它…昨晚又来刮了…”他嘶哑地说,眼泪顺着眼角流进鬓角,“我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能感觉到…凉飕飕的…”
王丽花崩溃大哭。哭完了,她一抹眼泪,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就往外走。
“你干啥去?”张寿才问。
“我去找孙神婆!”王丽花头也不回地说。
孙婆子是她娘家最老的老人,九十多了,一个人住在村尾的老屋里,据说懂些老一辈的规矩和门道。
王丽花让弟弟开摩托车来接她回娘家,回去后立刻找到孙婆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哭着把张寿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孙婆子眯着昏花的老眼,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王丽花说完,她沉默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干枯的玉米叶。
“鬼剃头…剃的不是头发,是运道,是命数。”
王丽花一愣:“啥意思?”
“那不是鬼,是‘债’。”孙婆子幽幽地说,“是欠了老天爷的,或是欠了这山这地的,或是欠了别人的…还不清,就拿气运抵,拿寿数抵。头发,只是最先显出来的象。”
她顿了顿,深陷的眼睛看向王丽花:“等头发剃光了,就该剃别的了…皮肉,筋骨,内脏…一点点,悄没声儿地剃…直到剃干净为止。”
王丽花如坠冰窟,浑身发冷:“婆婆,有啥办法没?求求你救救他!”
孙婆子摇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欠了啥,自个儿心里最清楚。啥时候把债还上了,啥时候就停了。”
王丽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孙婆子的话告诉了张寿才。
张寿才听着,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灰,最后猛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自己嘴巴。
“我说!我说!是我造的孽啊!”
他断断续续地哭诉起来。原来,开春那会儿,后山林子那把火是他放的,他估摸着让火把树烧光,变成荒地,林边有他家的地,过两年可以借口扩荒,把地和自己地连在一起,占为己有。那林子据说很久很久了,村里老规矩不让动,说是镇着什么东西。他想要那块地,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趁着没人看见,放火烧了一片。
“就…就为那几分地…”张寿才哭得喘不上气,“我寻思着…能多收点玉米…卖点钱…”
王丽花听得目瞪口呆,继而破口大骂:“你个贪心不足的杀才!老辈传下来的话你也敢不听!那是能动的地方吗!”
骂归骂,终究是自己男人。王丽花拉起哭软了的张寿才:“走!去求烧香烧纸!该种树种树,该赔罪赔罪!”
两人拿了铁锹镐头,跌跌撞撞地跑到后山那块烧光的林子。
他们把从地里捡出来的残存树根和焦炭,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又从不远处挖来小树苗和草皮,尽量按照记忆里的样子,一点点往回恢复。
经过两天的时间,终于干完了,两人在地头堆了个小小的土台,摆上带来的馒头和水果,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说着赔罪的话,求山神土地爷宽宏大量。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擦黑。两人互相搀扶着下山,心里都七上八下,不知道管不管用。
这一夜,王丽花提心吊胆,一夜没合眼。
旁边的张寿才却睡得格外沉,连身都没翻一个。
那一夜,窸窣声没有再响起。
第二天,第三天…整整一个星期,风平浪静。
张寿才头上的秃斑没有继续扩大,那光滑如镜、图案诡异的头皮,甚至隐隐有了一点血色。他精神头也好了不少,虽然头发没长出来,但至少不再整天疑神疑鬼。
夫妻俩稍稍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天下午,王丽花在院子里晒衣服,突然听到屋里张寿才发出一声极其惊恐的尖叫。
她扔下衣服冲进屋,只见张寿才站在屋子中间,手里拿着一面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小圆镜,正浑身剧烈颤抖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是见了鬼似的表情。
“怎么了?又怎么了?”王丽花心惊肉跳地问。
张寿才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声音飘忽得像一丝烟。
“它…它没走…”
他指着自己的光头,那诡异的图案似乎淡了一些,但依然清晰。
王丽花一愣,猛地想起什么,发疯似的跑向后山。
跑到那块他们费尽心力恢复的地前,她猛地停住脚步,整个人僵在原地,从头凉到脚。
阳光下,前几天他们亲手种下的那些小树苗和草皮,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枯死。叶片干枯发黑,没有一丝水分,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
仿佛被什么东西,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抽走了全部的生命。
而那片被恢复的土地中央,隐隐约约,似乎又浮现出那个扭曲的、邪门的图案轮廓,和张寿才头上的,一模一样。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枯叶和尘埃,王丽花站在原地,只觉得那风直吹进她的骨头缝里,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夏天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