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川南乡村,薄雾如纱缠绕着丘陵,冬日的阳光透过雾气,洒在蜿蜒的田埂小路上。刘明辉推着摩托车走出院门,妻子王秀芹拎着满满一篮猪肉和血肠跟在后头。
“妈真是,给这么多,咱们俩吃到过年也吃不完。”刘明辉笑道,把篮子捆紧在后座上。
王秀芹拍了他一下:“别不知好歹,妈疼你才给的。路上骑慢点,八十多里地呢。”
这是2023年的腊月,他们刚在岳母家吃了杀猪饭。川南乡村的习俗,每年冬至前后杀年猪,邀请亲友邻里共享新鲜猪肉,热闹非凡。夫妻俩在岳母家喝了几杯米酒,脸上还泛着红晕。
刘明辉跨上摩托车,王秀芹侧身坐上去,自然地搂住他的腰。摩托车发动,喷出一股青烟,沿着村道驶去。
“抱紧点,等下颠下去我可不管。”刘明辉嘿嘿笑着,感觉到妻子贴得更紧了。于是单手开摩托,另一只手伸回去乱摸。
“死相,手往哪儿摸呢!”王秀芹嗔怪道,却也没推开丈夫不安分的手。
两人结婚五年,仍如胶似漆。摩托车在乡间小路上行驶,穿过一片片竹林和油菜田,偶尔经过几户人家,炊烟袅袅,狗吠声声。
太阳渐渐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刘明辉加快了速度,想在天黑前赶回家。
“慢点儿,又不急着投胎。”王秀芹抱紧丈夫。
“再不快点,天黑了路不好走。”刘明辉嘴上这么说,速度却减了下来。
路边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坟堆,有些还很新,有些已经破败不堪。乡间习俗,人死后往往葬在自家田地旁,既方便祭扫,又守着庄稼。
“听说前几天李老四走了?”王秀芹突然问。
“嗯,肺病。就葬在那片坡上。”刘明辉朝右边努了努嘴。
王秀芹下意识抱紧丈夫,不再说话。
天色暗得比预期快,山间的雾气聚拢过来,能见度越来越低。刘明辉打开车灯,两道昏黄的光束在雾中显得微弱无力。
“这鬼天气,说雾就雾。”他嘟囔着,车速慢了下来。
道路渐渐变得陌生,虽然他们来回走过多次,但在雾中一切看起来都不同了。路旁的树木形态怪异,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
“你是不是走错路了?”王秀芹小声问,声音有些发抖。
“怎么可能,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刘明辉嘴上肯定,心里却打起鼓来。
摩托车继续前行,雾越来越浓,车灯几乎穿不透这片灰蒙。周围静得出奇,连常听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发动机的嗡嗡声和自己的心跳。
突然,刘明辉猛地刹住车。
“怎么了?”王秀芹吓了一跳。
“前面好像有个人。”刘明辉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雾中的影子。
王秀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浓雾中隐约有个黑影立在路中央,身形模糊,看不真切。
“谁在那儿?”刘明辉喊道。
没有回应。黑影一动不动。
“绕过去吧,”王秀芹小声说,“看着怪瘆人的。”
刘明辉点点头,转动车把,想从旁边过去。但不管他怎么转向,那黑影总是出现在正前方,仿佛会移动似的始终挡在路中央。
“见鬼了!”刘明辉停下车,感到脊背发凉。
他再次尝试换个方向绕行,结果依旧。那黑影就像粘在他们的车灯前,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是不是树或者电线杆的影子?”王秀芹声音颤抖地问。
刘明辉摇头,“不像,你看那形状,分明是个人影。”
夫妻俩僵在原地,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雾越来越浓,几乎要淹没他们。那黑影仍然立在前方,沉默地挡着路。
“听说...这就是老人们说的‘拦路煞’。”王秀芹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压得极低,“遇到这东西,不能硬闯,要等它自己离开。”
刘明辉也记起来了。小时候听老人讲过,有些冤死或者横死的人,魂魄不散,会在路上拦住行人。若是硬闯,轻则大病一场,重则...
他不敢想下去,熄了火,决定等待。雾中寂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听不见。王秀芹紧紧抱着丈夫,把脸埋在他背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黑影依旧立在原地。刘明辉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这样等不是办法,”他终于说,“我下去看看,说不定是什么东西我们看错了。”
“别!”王秀芹拉住他,“万一真是那东西...”
“总不能在这儿耗一晚上。”刘明辉拍拍妻子的手,壮着胆子下了车。
他慢慢向前走去,离那黑影越来越近。随着距离拉近,他渐渐看清了,那似乎真是一个人形,但细节仍然模糊,像是雾凝聚而成的。
在相距约十米时,刘明辉停住了脚步。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那不是冬日的寒冷,而是一种侵入骨髓的阴冷。
黑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刘明辉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他,尽管他看不到眼睛。
“谁在那儿?”他又问了一次,声音干涩。
没有回答,只有雾气流动。
突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耳边。那声音苍老而疲惫,带着无法言说的哀伤。
刘明辉再也不敢前进,转身快步回到摩托车旁。
“怎么样?”王秀芹急切地问。
“邪门,”刘明辉脸色发白,“咱们得回头绕路了。”
他发动摩托车,开始倒车,想原路返回找别的路径。但雾太浓,来时的路已经模糊难辨。他小心翼翼地调头,朝着来的方向驶去。
骑了约莫十分钟,夫妻俩的心渐渐放下。但就在这时,那个黑影又一次出现在前方,依旧静静地立在路中央。
“啊!”王秀芹惊叫一声,“它怎么又来了!”
刘明辉刹住车,感到一阵恐慌。他们明明是在往回走,怎么会又遇到它?
他环顾四周,浓雾中什么也看不清,但直觉告诉他,他们可能已经迷失方向,驶入了完全陌生的区域。
“怎么办?”王秀芹带着哭腔问。
刘明辉沉默片刻,突然想起老人说过的一种方法。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然后将烟朝前方抛去。
这是乡下传说的“敬烟问路”,给拦路的东西敬支烟,表示没有恶意,请求放行。
烟落在黑影前方的路上,火星在雾中明明灭灭。过了一会儿,那黑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但没有移开。
“没用,”刘明辉沮丧地说,“还有硬币吗?”
王秀芹在口袋里摸索,找出几枚一元硬币。刘明辉接过来,一枚一枚地向黑影周围抛去,这是“买路钱”的习俗。
硬币落地发出轻微的声响,滚入草丛不见。黑影依旧立在原地。
夫妻俩感到绝望了。雾越来越浓,温度似乎在持续下降,他们都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
“手机,打电话求救!”王秀芹突然想起。
刘明辉连忙掏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王秀芹的手机也一样,完全无法接通任何电话。
“这怎么可能?这条路平时有信号的!”刘明辉感到不可思议。
就在他们尝试手机时,雾中的黑影似乎向前移动了一些。两人同时注意到这个变化,吓得抱作一团。
“它过来了!”王秀芹尖声道。
刘明辉下意识地发动摩托车,不顾一切地向后倒车。雾太浓,他看不清后方,只听“咔嚓”一声,后轮似乎掉进了路边的沟里。
摩托车倾斜,险些倒地。刘明辉勉强撑住,但显然陷住了,无法再行驶了。
“完了,”他喃喃道,“这下真的完了。”
黑影又近了一些,现在他们能稍微看清它的轮廓了。那像是一个佝偻的人形,微微前倾,仿佛在注视着他们。
王秀芹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打开后座上的篮子,取出一些猪肉和血肠。
“老人说,有些拦路的是饿死的,给点吃的或许有用。”她说着,将食物向前方抛去。
食物落在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反应。黑影仍然在缓慢地靠近。
刘明辉绝望地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路边有一棵老槐树。他想起槐树在乡间传说中有辟邪的作用,至少可以提供一些心理安慰。
“到树下去!”他拉着妻子,弃车向老槐树跑去。
两人躲在树后,紧紧盯着那黑影。黑影停在了摩托车旁,似乎在查看他们的车辆。
“它想干什么?”王秀芹颤声问。
刘明辉摇头,心跳如鼓。他看到黑影在摩托车周围绕了一圈,然后转向他们藏身的方向。
它又开始向前移动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犬吠。紧接着,一束强光穿透浓雾,伴随着引擎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刘明辉激动地喊道,“救命!我们在这里!”
灯光越来越近,是一辆皮卡车。车在他们不远处停下,一个中年男子和一只大黄探出头来。
“大晚上的,你们在这儿干啥?”男子问道。
“有东西拦路,我们不敢过去。”刘明辉指着前方,却惊讶地发现那黑影已经不见了。
男子下车走过来,“什么东西?这大雾天的,你们是不是看花眼了?”
刘明辉和王秀芹面面相觑,再看前方,确实空空如也。雾似乎也开始散去,能见度好转了许多。
“真的,刚才明明有个黑影拦在路中央,我们怎么都过不去。”王秀芹急切地解释。
男子打量了他们一番,又看了看掉进沟里的摩托车,点点头:“先别说这个了,我把你们的车拉上来。这地方不太平,早点离开为好。”
在男子的帮助下,摩托车很快被拉出沟渠。刘明辉连声道谢,问对方姓名。
“我叫李建国,就住在前面村子。”男子说道,“你们说的黑影...这一带确实有些传说。老人们说,这是‘拦路煞’,不是鬼魂,更像是一种地气凝聚的邪门东西,会在特定天气条件下出现。”
“它会伤害人吗?”王秀芹心有余悸地问。
李建国摇摇头:“说不准。有人说它只是迷人心窍,让人在原地打转;也有人说它会吸人精气。反正遇到它不是好事。你们算是幸运的,雾开始散了,它也就消失了。”
他看了看方向,又说:“你们是要去河口村吧?走错路了,这是老路,几年前就很少有人走了。跟我来,我带你们回主路。”
夫妻俩感激不尽,跟着李建国的皮卡,很快就上了熟悉的主路。雾几乎完全散去,能看见远处村落的灯火。
分别时,李建国特意叮嘱:“今晚的事,别到处说。有些人理解不了,反而会笑你们迷信。知道就行了。”
回到家中,夫妻俩仍心有余悸。他们没对任何人提起那晚的遭遇,但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在雾天夜行乡间小路了。
后来刘明辉打听得知,他们那晚误入的那段老路,曾经发生过事故。几年前,一个老人夜间行走时被车撞倒,肇事车辆逃逸,老人因未能及时救治而身亡。由于没有目击者,案件至今未破。
没有人说那黑影就是死去的老人,刘明辉也不相信这种联系。但自那以后,每次路过那个路段,他都会放慢速度,按一声喇叭,表示敬意和警惕。
乡间的夜晚依然宁静,雾起时分,还有许多未知在黑暗中潜伏。有些事情,科学解释不了,但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心里明白:对未知保持敬畏,对传统保持尊重,或许就是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保全自身的最好方式。
雾里看花,未必是花;夜中遇影,未必是影。天地之大,总有现代文明尚未照亮的角落,那里藏着古老的秘密,只对不小心闯入者悄然展现,然后又归于沉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