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75高速公路的这段新修延长线,横亘在川北荒凉的丘陵地带。刚通车不到半年,路况极好,双向六车道,漆黑的沥青路面在车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然而,即便是最赶时间的长途货车司机,入夜后也宁愿多绕几十公里老路,也不愿走这段新线。
原因无他,这里的夜,太“干净”了。
不是整洁,是死寂般的空洞。路两旁是推土机刚刚犁出的黄土坡,植被稀疏,看不到半点灯火。没有村庄,没有农田,甚至连指示牌都间隔极远。手机信号在这里会变得极其微弱,车载收音机也往往只剩下嘶嘶啦啦的杂音。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这段路几乎没有弯道,笔直地向前延伸,车灯的光柱刺破黑暗,却仿佛被无尽的虚无吞噬,照不到任何反射物,给人一种在虚空中行驶的错觉。
李伟就是少数不太信邪的司机之一。他开一辆重型厢式货车,常年跑这条南北干线。新路通车后,他算过账,能省下将近一个钟头和不少油钱。至于那些传闻——什么路上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听到奇怪的声音——他嗤之以鼻。开了十几年夜车,什么没见过?无非是自己吓自己。
这天夜里,他拉着一车电子配件从广元出发,目的地是南边的一个物流枢纽。月上中天时,他的货车轰鸣着驶入了这段“真空地带”。
一如往常,世界瞬间被剥离了。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仪表盘幽蓝的光和车前灯惨白的光带是唯一的存在。发动机的轰鸣声变得异常单调,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规律得令人昏昏欲睡。无线电里一片沉寂,连平时总能收到的几个卖药广告台也消失了。
李伟摇下车窗,想让冷风提提神。带着土腥味的冷空气灌入驾驶室,却吹不散那股莫名的压抑感。他点了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
就在烟烧到一半时,他看到了。
在前方极远的路边,似乎有一个惨白色的光点。
在这绝对黑暗的环境里,任何一点光亮都极其醒目。李伟眯起眼,下意识减了点速。是故障车?但看不到双闪灯的节奏。那光点稳定地亮着,颜色白得有些渗人,不像常见的车灯或警示灯。
距离在缓慢拉近。那光点渐渐显出了轮廓。不是车灯,更像是一盏……老式的灯笼?或者一个孤零零的、散发着冷光的标识?
当距离缩短到百米左右时,李伟终于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灯,而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极其古怪的人。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看不出年代和款式的白色长衫,像是古装戏里的袍服,却又朴素得没有任何纹饰。长衫在绝对无风的环境里,下摆却微微飘动着。那人就静静地站在紧急停车带的边缘,面朝公路,身姿僵硬笔直。
最让李伟头皮炸开的是,那人的脸上,似乎戴着一张面具。一张也是惨白色的、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面具的眼孔处是两个纯粹的黑洞。
而那道惨白的光,正是从这整件长袍和面具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冰冷的、不自燃的、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热量的光晕。
在这荒无人烟的高速公路边,怎么会有一个穿着古装、戴着面具、浑身发光的人?!
李伟的脊梁骨瞬间窜上一股冰寒。他几乎是本能地猛踩了一脚油门,重型货车咆哮着,从那诡异的身影旁疾驰而过。
在后视镜里,他看到那个白衣人依旧站在原地,面朝着公路,没有丝毫动作。那点惨白的光迅速缩小,最终被黑暗吞没。
驾驶室里,李伟的心脏狂跳不止,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冷汗。他不断瞥向后视镜,生怕那东西会跟在车后面。但后面只有无尽的黑暗。
“眼花了……一定是太累了……”他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他狠狠掐了一下大腿,疼痛感真实而清晰。刚才那一幕,绝非幻觉。
接下来的路程,李伟开得心惊胆战,精神高度紧张,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黑暗,生怕再冒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好在,直到驶出这段令人窒息的“真空路”,再也没有异常发生。当远方终于出现零星灯火和路牌反射的微光时,他几乎要虚脱般长出一口气。
之后几次夜班,李伟刻意绕开了那段新路。但绕路耗时耗油,对于按趟结算的他来说,损失不小。跑了三四趟后,他那股不信邪的劲头又上来了。也许……也许那天真的只是极度疲劳下的错觉?或者是某个搞行为艺术的疯子?甚至可能是附近影视基地跑出来的演员?
他决定再试一次。
又是一个相似的深夜,月暗星稀。货车再次驶入那段死亡般寂静的道路。李伟全神贯注,眼睛瞪得酸痛,紧盯着前方路侧的每一个角落。
什么都没有。
一直开到快要驶出这段路,两侧开始出现稀疏的灌木丛时,李伟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看来上次真是意外……
这个念头还没消散,他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点惨白。
就在右侧路肩之外,不远处的土坡上!
他猛地转头看去。
还是那个白衣“人”。
这一次,他离公路更近了些。依旧是那身散发冷光的宽大白袍,那张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他不再是僵硬地站立,而是……在行走。
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在行走。
他的身体挺得笔直,双臂下垂紧贴裤线,步伐跨度极大,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却又异常迅捷。他不是在土坡上跋涉,而是仿佛贴着地面在飘移,悄无声息。更让李伟亡魂大冒的是,那白衣人的行进方向,是与公路平行的。并且,他那张面具的脸,自始至终,都精准地朝向李伟的货车!
他在跟着车跑!
李伟吓得魂飞魄散,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货车疯狂加速。他死死盯着后视镜。
那白色的身影在镜子里迅速变小,但其诡异的奔跑姿态却清晰印刻在李伟脑中。它没有因为货车的加速而被甩远,反而始终保持着一个相对固定的距离,那颗面具头颅,始终正对着他。
直到货车再次冲入有灯火和人烟的路段,那身影才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伟彻底怕了。他宁愿亏钱,也绝不再在夜里走那段新路。他去庙里求了平安符挂在车里,还咬牙买了一个据说能辟邪的玉石貔貅。
平静了一段时间。大约一个月后,一个白天的下午,李伟需要送一车紧急货物,不得已再次踏上了G75新线。
阳光下的高速公路显得正常许多,虽然两侧依旧荒凉,但至少能看清黄土坡和稀疏的杂草。蓝天白云,视野开阔,李伟的心绪也平稳了不少。
看来那鬼东西只在晚上出没。他这样想着。
车子平稳行驶。在经过上次遇到那个白衣人的大致路段时,李伟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紧张地左右张望。
阳光下,黄土坡泛着刺眼的光,空无一物。
他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右侧的黄土坡。在一片黄土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点不协调的白色。
他的心猛地一抽。
凝神细看。在那土坡的背阴处,半埋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粗糙的、人形的物体。像是用白色的粗布胡乱包裹而成的……人偶?或是别的什么。它被泥土部分掩盖,但露出的部分,那苍白的颜色,那隐约可辨的、没有五官的头部轮廓……
李伟不敢细看,也不敢停车。他猛踩油门,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从此以后,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李伟再也没有驶过那段路。他的经历很快在司机的小圈子里传开,版本越来越多,细节也越来越丰富。有人说那是个修路时冤死的工人,穿着白背心;有人说那是土地里爬出来的老物,守着那条道;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白影会追着车跑,面具下的眼睛是两团绿火……
都市怪谈,就此又多了一个阴森诡异的版本。
每当夜幕深沉,或有薄雾弥漫,那些不得不驶过此地的司机们,总会不自觉地绷紧神经,目光警惕地扫过路旁那些深邃的黑暗角落。他们知道,在那片被现代工程强行劈开的古老土地深处,或许真的有什么东西未被彻底驱散。它沉默地徘徊,穿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衣物,戴着掩去一切表情的面具,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固执,守望着这条冰冷的光带,等待着下一个误入其领域的孤独旅人,进行一次无声而永恒的追逐。这条路,因此不再仅仅是一条连接两地的通道,更成了一段浸染着未知与畏惧的漫长归途,提醒着飞驰于其上的人们,在文明的光照之外,总有些古老的谜题与寒意,不曾真正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