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问渠斋东厢房的木工区飘散着淡淡的檀香。赵伯俯身在初具雏形的展柜前,刻刀在榆木柜脚上游走,精心雕琢着最后一组护本纹。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只见张爷爷抱着一个用厚棉布仔细包裹的物件,步履匆忙地跨进门槛,花白的鬓角已被汗水浸湿。
\"砚辞,云深,你们快来看看!\"老人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双手微微发颤地掀开包裹。随着棉布层层展开,一台古雅的座钟渐渐显露真容。深棕色的木壳上纵横交错着细密裂纹,黄铜钟摆无力垂落,蒙尘的玻璃表面下,\"民国二十三年\"的字样若隐若现,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顾云深快步上前,修长的手指轻抚过钟壳,感受着经年摩挲留下的温润质感。他将座钟平稳安置在修复台上,转头对沈砚辞低声道:\"木料保养得不错,只是机芯需要仔细检查。\"沈砚辞俯身细看,指尖轻巧地拨开钟侧暗门,只见内部齿轮锈迹斑斑,两枚齿牙已然崩裂,钟摆的铜钩也弯折变形。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暗门内侧的刻痕上,语气难掩激动:\"这是上海亨达利的老座钟。看这笔迹,是父亲留下的——'壬寅年冬,补齿轮三枚'。那年我十岁,记得父亲提起过帮张爷爷修过'走不准的时光'。\"
张爷爷在竹凳上坐下,接过老周递来的腊梅茶,目光温柔地流连在座钟上:\"这是我和秀芝的定情信物。\"老人抿了口茶,眼神渐渐悠远,\"那年我在上海码头做工,省吃俭用大半年才买下它。抗战时带着它逃难,木壳就是在那时磕裂的。后来你父亲修过一次,又走了整整三十年。秀芝走后的第二年,它就停了......\"他抬手拭了拭眼角,\"现在要办记忆展,我想让它重新走动,就当秀芝也来看展了。\"
林小满拿着放大镜凑近细察,少年清朗的声音打破沉默:\"沈老师,齿轮需要补铸,铜钩要校直,钟油也完全干涸了。\"他翻出随身携带的修复手册,页角还夹着从古籍中抄录的\"金属修复纪要\",\"顾老师教的金缮技法或许可以借鉴?铸个铜片用金箔包边,既牢固又美观。\"顾云深赞许地点头,从檀木工具盒中取出一枚薄铜片:\"早就备着了,纯度与老齿轮相配。\"
修复工作旋即展开,比预想中更为复杂。沈砚辞取出父亲留下的铜凿,小心翼翼地剔除齿轮上的锈迹,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如同在抚摸琴弦。林小满在一旁认真学习打磨技巧,将新铸的铜片反复打磨,直到与旧齿轮的弧度完全吻合。\"纹路必须严丝合缝,\"沈砚辞仔细检查后叮嘱道,\"差之毫厘,整个机芯就会卡壳。\"顾云深则按沈父日记所载,用腊梅花蜜加入蜂蜡,在紫砂锅里细心熬制特制钟油。他专注地调节着火候,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这样的油更温润,能护着老齿轮再走几十年。\"
当拆解到钟摆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阳光的映照下,钟摆内侧显露出细密的刻字:\"秀芝生辰,一九四六建国生子,一九五零\",最后一行是\"相守五十年,二零零零\"。\"秀芝是我老伴。\"张爷爷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些日子我都忘了刻在这里。当年你父亲修缮时,还特意将刻痕加深,说'时光会老,念想不能淡'。\"
在校直铜钩时,林小满灵机一动,在末端精心刻上了迷你护本纹:\"既不影响摆动,又带着问渠斋的印记。\"沈砚辞赞许地拍拍他的肩,从樟木箱中取出一枚保存完好的民国铜制钟针:\"这是父亲当年留下的备件,正好给你练手,刻上'张府'二字,嵌在钟面角落。\"
经过三天的精心修复,在这个清新的早晨,当最后一滴琥珀色的钟油缓缓渗入齿轮,林小满轻轻推动钟摆,\"滴答、滴答\"的声响再次在庭院中有节奏地响起。指针缓缓移动,精准地指向七时整,与问渠斋墙上的新挂钟丝毫不差。张爷爷颤抖着手轻抚钟壳,一滴泪珠落在木纹的裂缝上——那里曾被沈父修补,如今又被顾云深用浅金细细勾勒,宛如时光中一道温暖的金线。
\"走了,它又走了。\"老人握着钟摆哽咽道,\"就像秀芝还在时一样,每天清晨都能听见这声音。\"老周近前端详,指着钟面角落新刻的\"张府\"标记:\"这记号刻得妙,往后展出时,人人都知道这是张老哥的念想。\"赵伯早已在展柜中预留了最佳位置,精心调整的射灯正好能照亮钟摆上那些承载着岁月的刻字。
当座钟被郑重安置进东厢房时,一束阳光恰好透过窗棂洒在钟面上,反射的光影正好映在对面的展柜——那里陈列着王奶奶的樟木箱、李大爷的竹算盘和张婶的青花瓷碗。林小满在展牌上工整书写:\"民国亨达利座钟,张爷爷与秀芝奶奶定情信物。沈敬言先生一九八二年初修,沈砚辞、顾云深、林小满二零二五年复修。钟摆刻字铭记岁月,金缮描痕延续温情。\"
暮色四合,座钟规律的\"滴答\"声与庭院中的腊梅香交织缭绕。张爷爷拉着沈砚辞和顾云深的手,动情地说:\"你们修的不是钟,是我和老伴的一生,是老街流逝的时光。\"沈砚辞望向林小满,少年正蹲在展柜前为座钟拍摄数字档案,镜头里晃动的钟摆将护本纹的影子温柔地投在展牌上。
沈砚辞忽然忆起父亲日记的结语:\"所谓传承,是让每段时光都有人守护,每份念想都有处安放。\"他不动声色地靠近顾云深,两人的手在衣袖下轻轻相触。听着规律的滴答声,望着展柜里件件承载温情的旧物,他终于领悟\"烬中炽焰\"的真意——它不是某个人的坚持,不是某门技艺的延续,而是让时光中的爱与温暖,借由技艺代代相传,在每一个修复的裂痕间,在每一次钟摆的摆动中,永远鲜活,永远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