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时。
北平城头,残雪被风刮成粉沫,混着前日干涸的黑红血痂,糊在垛口箭孔里。朱棣一身玄铁重甲,猩红披风在凛冽朔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泼开的一滩陈血。他按剑立于女墙后,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铅灰晨雾,死死钉在南方那道横亘天地、如同巨兽伤痕的土丘裂峡上。裂峡之外,五十万朝廷大军营盘如黑色蚁群,覆盖了目力所及的荒原冻土。鼓角声低沉呜咽,卷着肃杀之气,一波波撞击着残破的城墙。
“王爷……”丘福脸上新添了一道箭矢擦过的血痕,声音嘶哑,“探马来报,李景隆那狗贼……把中军大纛……往前移了三里!压到裂峡口了!看架势……今日是要拼命!”
朱棣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拼命?李景隆那草包,还有拼命的胆子?他目光下意识扫向城楼内侧——那里,一道灰布身影凭栏而立,衣袂随风轻拂,竟在滴水成冰的城头,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清爽?
王峰背对城外肃杀军阵,正低头剥着一枚冻得梆硬的青皮核桃。指甲盖抵住核桃缝,轻轻一旋,“咔吧”轻响,硬壳应声裂开两半。他指尖拈出雪白的桃仁,慢悠悠送入口中,细嚼慢咽。脚下城砖缝隙里,一株不知名的枯草顶着残雪,竟也颤巍巍探出一点嫩黄。
“真人……”朱棣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李景隆他……”
王峰咽下桃仁,掸了掸指尖碎屑,并未回头。“王爷安心观阵便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鼓角,“贫道……昨夜送他的那杯茶,想必……还未凉透。”
朱棣心头猛地一跳!那杯悬浮的……热茶?!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如钉子般重新楔回南方。
裂峡口。
“征虏大将军”纛旗下,李景隆一身金灿灿的明光山文铠,头盔顶上红缨随风狂舞。他跨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西域骏马上,腰悬佩剑,面色沉凝如水,再不见前日帐中那副惊弓之鸟的惶然。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节依旧捏得死白,微微颤抖。
五十万大军!黑压压如同铺满大地的铁甲森林!长矛如林,寒光刺破晨雾!盾牌相连,结成一片片移动的钢铁城墙!鼓声隆隆,如闷雷碾过大地!脚步声震得冻土颤抖!肃杀之气直冲霄汉!
李景隆勒马,缓缓行至裂峡边缘。那道深不见底、边缘光滑如琉璃的恐怖裂口,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横亘在五十万大军与北平城之间。寒风卷过裂峡深处,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他目光扫过身后望不到边的铁甲洪流,又望向裂峡对面城楼上……那个模糊的玄甲身影——燕王朱棣!最后,他的视线仿佛穿透虚空,落在那道凭栏剥核桃的灰衣人身上……
一股寒气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敬畏,再次爬上脊梁骨!
不能再等了!
也……等不起了!
应天……早已断了粮草!断了援兵!只把他和这五十万大军当成耗死燕王的……弃子!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
剑身雪亮!在灰暗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将士们——!”李景隆运足中气,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在裂峡呼啸的风声中炸开!“奸佞祸国!蒙蔽圣听!构陷忠良!逼死湘王!更视我数十万将士如草芥!驱我等至此绝地!断粮!断援!欲借燕王之手,将我等……赶尽杀绝!”
五十万大军瞬间死寂!无数双眼睛惊愕地望向帅旗下的李景隆!断粮?断援?赶尽杀绝?!
李景隆剑锋高举,直指裂峡对面北平城楼!
“然!”
“天不亡我大明!”
“天佑忠义!”
“燕王殿下!”
他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嘶吼!
“乃太祖嫡血!雄才大略!仁德昭昭!”
“今!奉天靖难!清君侧!诛奸佞!乃为匡扶社稷!肃清朝纲!救我等……于水火!”
“本帅……”
李景隆猛地调转马头!雪亮佩剑在空中划过一个巨大的圆弧!
剑尖!
豁然指向……
身后……
那杆迎风狂舞的……“征虏大将军”纛旗!
“今日……”
“弃暗投明!”
“率尔等……”
“归顺燕王殿下!”
“共诛奸佞!还我大明朗朗乾坤!”
“有敢不从者……”
李景隆眼中凶光爆射!剑锋猛地劈下!
“斩——立——决!!!”
“轰——!!!!!”
五十万大军!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裂峡呜咽的风声都凝固了!
无数士卒茫然!惊骇!难以置信!
看着帅旗之下,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看着他手中那柄……
直指……自己帅旗的剑!
下一瞬!
如同滚油泼进冰湖!
“哐当!”
“哐当!”
“哐当!”
靠近帅旗的亲军卫队!
数百名最精锐的铁甲卫士!
如同接到无声的号令!
齐刷刷!
抛下手中兵刃!
长矛!战刀!盾牌!
砸落在冻土上!
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轰鸣!
紧接着!
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哗啦啦——!!!”
由近及远!
由内而外!
雪亮的刀枪!沉重的盾牌!
如同被狂风席卷的麦浪!
成片!成片!
被狠狠掼在地上!
砸起漫天雪尘!
整个五十万大军……
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抹过!
兵刃落地之声!
连绵不绝!
汇成一片……
惊心动魄的……
钢铁轰鸣之海!
“愿随大将军!归顺燕王殿下!”
“清君侧!诛奸佞!”
“杀回应天去!”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狂吼!被欺骗!被抛弃!被当作弃子的愤怒!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五十万个喉咙里挤出的嘶吼,汇聚成一股足以撕裂天穹的声浪,狠狠拍向北平城头!
城楼上。
朱棣死死攥着冰冷的墙砖!指甲深陷青砖缝隙!他看着裂峡对面,那片如同雪崩般倒伏的钢铁森林!看着那杆孤零零、在狂吼声中剧烈摇摆、如同风中残烛的“征虏大将军”纛旗!看着李景隆高举佩剑、状若疯狂的身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
狂喜!
震撼!
与……
一丝冰冷的……后怕?
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他猛地转头!
看向内侧凭栏处……
王峰刚剥开最后一瓣核桃,拈起那雪白的桃仁。城下那足以掀翻城池的狂吼巨浪,似乎只惊扰了他指间一点微尘。他慢条斯理地将桃仁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味着……某种意料之中的……余味?
末了,他轻轻掸了掸袖口沾染的几点桃仁碎屑,指尖在冰冷的墙砖上随意一抹。
几点微不足道的碎屑……
无声飘落。
坠入墙根下……
那株顶着残雪……
悄然绽放出一朵……
嫩黄小花的……
野草根旁。
朱棣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荡心绪。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南方!
“开城门——!!!”
“迎……李将军!”
声音如金铁交鸣!
在五十万归附将士的狂吼声浪之上……
轰然炸响!
传遍四野!
裂峡口。
李景隆望着轰然洞开的北平城门,望着潮水般涌出的玄甲燕军,听着耳边那震耳欲聋的“燕王千岁!”的欢呼,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柄雪亮佩剑。剑身光滑如镜,倒映出自己那张……劫后余生…… 又带着一丝……癫狂野心? 的脸。
他猛地调转马头,面向身后那无边无际、弃械跪伏的黑色汪洋!
佩剑再次高高举起来
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传令!”
“三军!”
“兵发——”
“应天府!!!!!!”
吼声卷起雪浪,混入五十万甲士的应和。
如同决堤的洪流!
撞碎了裂峡的死寂!
碾过冻土!
卷向南方的……龙盘虎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