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搁置政务,陪伴妻儿于庭院散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以极快的速度,在京城权力圈层的暗流中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翌日,送入靖王府的文书果然少了大半。然而,这份短暂的“清静”背后,是无数双暗中窥探、揣度不安的眼睛。新帝在早朝上听闻靖王“需安心静养,暂不理俗务”的回禀时,年轻的面庞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颔首,道了句“皇叔保重身体为上”,便揭过了此事。
可这份平静,只维持到了日落时分。
是夜,月隐星稀,春寒料峭。靖王府内外灯火零星,大部分仆役已歇下,只余巡逻侍卫规律的脚步声偶尔划破寂静。
听雪轩内,苏明月刚服过安神汤药,正准备歇下。萧景珩靠坐在床头,手中虽拿着一卷闲书,目光却有些游离,显然白日儿子那番话依旧在他心中盘旋不去,与根深蒂固的责任感激烈碰撞着。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墨尘压低了嗓音的禀报:“王爷,王妃,陛下……陛下微服至府,已到二门!”
两人俱是一怔。
新帝深夜密访,绝非寻常。
苏明月瞬间睡意全无,与萧景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萧景珩掀被欲起,却被苏明月轻轻按住:“你躺着,我去迎。”
她迅速披上外衫,整理了一下鬓发,对墨尘道:“请陛下至书房,小心些,莫要惊动旁人。”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夜间的寒意。萧景宸——如今的大胤新帝,褪去了白日里沉重的冕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独自坐在檀木圈椅中。他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更深处,则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焦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蟠龙玉佩,那是先帝在他被立为太子时所赐。
苏明月步入书房,敛衽行礼:“臣妇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深夜驾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皇婶不必多礼,是朕唐突了。”萧景宸抬手虚扶,声音还算平和,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通往内室的方向,“皇叔……歇下了?朕听闻皇叔昨日身体不适,心中甚是挂念。”
“劳陛下挂心,王爷刚服过药,正准备歇息。”苏明月语气恭谨,却不卑不亢,“陛下若有要事,臣妇这便去请王爷起身。”
“不必!”萧景宸几乎是立刻出声阻止,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缓了缓语气,“让皇叔好生歇着,朕……朕与皇婶说几句话便走。”
他示意苏明月坐下,内侍早已被屏退,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跳跃的烛火映照出的、有些摇曳的影子。
萧景宸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如何开口。他端起手边刚奉上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尚且稚嫩的眉眼。
“皇婶,”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朕今日来,别无他意,只是……心中实在不安。”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苏明月,那里面没有了朝堂之上的刻意威严,反而流露出属于少年人的彷徨与依赖。
“先帝去得突然,将这万里江山、千斤重担交到朕的手中。朕……朕自知年少德薄,威望不足,如今坐在那龙椅之上,每日听着朝臣们争论不休,看着各地送来的奏报,只觉得……如履薄冰,夜不能寐。”
他的话语很真诚,带着一种近乎倾诉的意味。苏明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朝中诸公,表面恭顺,实则各有心思。柳承宗虽已伏法,但其余党未清,门阀世家盘根错节,边境狄戎虽暂退,却狼子野心未泯……朕放眼望去,满朝文武,能真心实意辅佐朕、且有能力稳住这局面的,唯有皇叔一人。”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皇婶,您劝劝皇叔。摄政王之位,非皇叔莫属。只要皇叔肯点头,朝中那些宵小之辈,必不敢再兴风作浪。朕……朕需要皇叔坐镇朝堂!皇叔若去,朕如失一臂,这江山……朕只怕守不住啊!”
“皇叔若去,朕如失一臂。”
这句话,重重地敲在苏明月的心上,也清晰地传入了内室,落入了本就未曾睡着的萧景珩耳中。
萧景珩躺在榻上,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胸口闷痛依旧,但更痛的,是那颗被责任与亲情反复撕扯的心。少年天子这番近乎哀求的倾诉,将他再次推向了两难的悬崖边缘。
书房内,苏明月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无助的少年皇帝,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她相信萧景宸此刻的彷徨与依赖是真实的,一个刚刚失去父亲、仓促继位的少年,面对偌大帝国和虎视眈眈的臣子,感到恐惧和力不从心,再正常不过。
然而,在这份依赖之下,她同样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层情绪——猜忌。
他口口声声需要皇叔坐镇,但他选择深夜密访,绕过萧景珩直接与她交谈,这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一种对萧景珩真实态度和身体状况的探究。他言语中提及的“威望不足”,何尝不是在隐晦地提醒,萧景珩的威望过高,已对他构成了潜在的威胁?他需要萧景珩这面“旗帜”,却又害怕这面“旗帜”太过耀眼,遮蔽了他这个新君的光芒。
这依赖与猜忌,如同双生藤蔓,紧紧缠绕在新帝的心中。
苏明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神色,声音依旧温和:“陛下言重了。王爷对陛下、对大胤的忠心,天地可鉴。只是……”她轻轻叹了口气,抬起眼,目光坦然地看着萧景宸,“陛下也看到了,王爷此次伤及根本,太医与玄婆婆皆言,非长期静养不可。昨日不过是批阅片刻文书,便引得旧疾复发,咳血不止。若强行出任摄政,劳心耗神,臣妇只怕……只怕王爷的身体,撑不了多久。”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温情脉脉的表象,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现实。
萧景宸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当然知道萧景珩伤重,但苏明月如此直白地说出“撑不了多久”,还是让他心头一紧,随即涌起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朕知道皇叔身体不适!”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焦灼,“可国事艰难,非常之时……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吗?皇叔哪怕只是挂个名,偶尔指点朕一二,也能稳定人心!”
“挂名?”苏明月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陛下,树欲静而风不止。王爷只要身在那个位置,便是众矢之的,如何能真正静养?那些需要‘指点’的政务,哪一件不是牵扯无数利害关系,需要殚精竭虑?陛下,王爷他……真的不能再累了。”
她站起身,对着萧景宸,深深一福:“臣妇知道陛下难处,但恳请陛下,体谅王爷一片为国操劳、如今已是油尽灯枯的残躯。王爷此生,为这大胤江山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萧景宸怔怔地看着苏明月,看着她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恳求,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为夫君担忧的痛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劝说的话,在对方“油尽灯枯”四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想起萧景珩苍白的脸,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难以掩饰的虚弱。他知道,苏明月没有说谎。
可是……他的江山怎么办?他的皇位怎么办?
一股无力感夹杂着隐隐的怨怼,在他心中滋生。为什么皇叔偏偏在这个时候倒下?为什么不能再帮他几年?
就在这时,内室的帘子被轻轻掀开。
萧景珩披着外袍,缓步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透明,脚步虚浮,需要借着门框才能站稳。
“景宸。”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
“皇叔!”萧景宸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与愧疚,“您怎么起来了?是侄儿吵到您了……”
萧景珩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的目光掠过少年天子脸上未及掩饰的复杂情绪,最终落在苏明月身上,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你的难处,我明白。”萧景珩看着萧景宸,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力气,“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但这句“想想”,对于心急如焚的新帝而言,无异于一种拖延。
萧景宸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他压下。他勉强笑了笑:“是,皇叔身体要紧,您好好休养,侄儿……不急。”
他嘴上说着不急,但那紧握的拳头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怀话,萧景宸便起身告辞,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萧景珩与苏明月二人。
萧景珩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被苏明月及时扶住。
“他需要我,”萧景珩靠在苏明月肩上,闭着眼,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倦怠,“但他……也怕我。”
苏明月扶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和微颤,心沉甸甸的。
新帝深夜密访,将依赖与猜忌赤裸裸地摊开。萧景珩以“想想”暂缓,但这拖延能换来多久的平静?
新帝的“不急”背后,是真正的体谅,还是更强烈的不满与下一步的逼迫?
萧景珩口中的“想想”,究竟是真的在权衡,还是内心已然做出了偏向家庭的抉择,只是不知该如何对君王、对天下开这个口?
而看穿新帝内心猜忌的苏明月,又将如何帮助丈夫,应对这来自最高权力者的、温情脉脉却又危机四伏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