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对玄骨门那座前哨营地的攻势，最终以妖族的小胜告终。营地外围防线被突破，数处阵法节点被摧毁，驻守的玄骨门修士伤亡数十人，附属宗门弟子更是死伤惨重。玄水会的旗帜在硝烟尚未散尽的营地废墟上空短暂飘扬后，随着妖族部队的有序撤离，再次隐没于深海的暗影之中。
张谦（墨渊）回到了位于“龙骨桩”区域边缘的临时洞府。洞府内依旧幽暗，只有那几株发光苔藇提供着微弱的光源，映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庞。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算无遗策、冷酷无情的玄水会之主，指挥若定，带领妖族取得了一场提振士气的胜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下令发动总攻，看着那片营地陷入火海与杀戮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深处，有一根弦始终紧绷着。
他坐在地上，却没有立刻入定调息。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战场上那惊鸿一瞥——洛灵儿在混乱中挥剑格挡，身影在爆炸的光焰中显得单薄而坚韧。他确认过，她在最后的混战开始前，似乎接到了什么命令，随着流云观的部分弟子退向了营地更核心、防御相对更强的区域，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正面交锋。
但这并不能让他完全安心。
战争的绞肉机一旦开启，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尤其是她所在的流云观，作为附属宗门，往往被玄骨门视为可以随意牺牲的炮灰，下一次，她未必还有这样的运气。
“会长，”水纹鳞中传来苏月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战果已经清点完毕，缴获的物资正在入库。此战我方伤亡二十七人，重伤八人，均已妥善安置。”
“嗯。”张谦收敛心神，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抚恤加倍。缴获的丹药，优先供给伤者。”
“是。”苏月薇应道，随即语气略显凝重，“另外，毒娘子刚传回密报。玄骨门高层对此次失利颇为震怒，厉无海已下令，三日后，将由他亲自坐镇，联合‘黑螯蟹将’一部（已查明此部暗中与玄骨门有所勾结），对我们在‘沉银谷’新建立的物资中转点，发动一次大规模的突袭。目标是彻底摧毁该据点，夺回被我们控制的几处小型髓银矿点。”
沉银谷？张谦目光一凝。那里是玄水会近期才秘密建立起来的重要节点，负责将从几个新控制的小型深海髓银矿点开采出来的原矿进行初步处理和转运，位置相对隐蔽，但防御力量确实不算太强，主要是依靠迷阵和地利周旋。若被金丹后期的厉无海亲自带队突袭，加上黑螯蟹将那些皮糙肉厚的妖族叛徒，失守的可能性极大。
“消息可靠吗？”张谦沉声问。
“毒娘子以损失两条重要暗线的代价确认，情报可信度极高。玄骨门内部已在调配人手和破阵法器。”苏月薇回答。
“知道了。”张谦眼中寒光闪烁，“通知青鳍、岩甲，即刻起加强沉银谷戒备，但表面上维持原状。同时，秘密将库存的大部分髓银矿石转移至‘二号备用点’。你亲自带队，在沉银谷外围布置‘玄水阴雷大阵’和‘千幻水影迷踪阵’，我们要给厉无海准备一份‘厚礼’。”
“属下明白！”苏月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显然对这种反埋伏的戏码极为期待。
结束通讯，张谦缓缓站起身，走到洞府边缘，透过一道天然的石缝，望向外面漆黑如墨、只有零星发光生物游弋的深海。
厉无海……黑螯蟹将……沉银谷……
一个清晰的战术轮廓在他脑中迅速形成。利用情报优势，提前布设陷阱，重创甚至留下厉无海这部敌军主力，这无疑是对玄骨门的又一次沉重打击，也能极大缓解前线压力。
然而，另一个念头，却如同水鬼的触手，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如此规模的军事行动，玄骨门必然要调动大量兵力。那些附属宗门的弟子，毫无疑问又会被驱赶到最前面，充当试探陷阱、消耗阵法的炮灰。而流云观……洛灵儿所在的流云观，很可能就在其中。
以洛灵儿筑基中期的修为，在那等层次的战斗中，尤其是在他精心布置的、针对金丹后期修士的杀局之中，生存几率能有多少？
他几乎可以预见那幅画面：无数低阶修士在狂暴的阵法力量和妖族精锐的突袭下，如同割草般倒下，鲜血染红海水……
张谦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不能阻止这场战斗。为了玄水会，为了妖族阵营的利益，沉银谷必须守，厉无海必须付出代价。他甚至需要这场胜利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威望。
但是……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洛灵儿走入这个必死的陷阱。
私情与大势，再次在他内心激烈碰撞。这一次，碰撞得尤为猛烈。
整整一天一夜，张谦都处于一种极端的冷静与焦灼并存的状态。他细致地推演着沉银谷之战的每一个细节，完善着陷阱的布置，同时，那个危险的念头也在不断滋长——他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确保她能够避开最核心的死亡区域。
直接去营救？不可能。且不说他能否在万军从中精准找到并带走她，就算能做到，也等于彻底暴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只剩下……预警。
冒险向她传递信息，让她提前规避。
这同样风险巨大。神识传讯，尤其是在敌方设有防护阵法和神识监测的营地内，极容易被拦截或察觉。一旦被发现，不仅洛灵儿会因“通敌”而万劫不复，他自己也可能暴露，甚至牵连整个玄水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距离玄骨门预定的发动时间，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
张谦站在洞府中，周身妖力微微起伏，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壁和无尽的海水，落在了那片他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推动其发生的战场，落在了那个身处险境而不自知的故人身上。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有些险，明知巨大，却必须去冒。
这不仅是为了偿还当年的赠丹之恩，或许，也是为了平息自己内心深处，那从未真正冷却的、属于“张谦”而非“墨渊”的一丝人性。
他盘膝坐下，双手掐诀，《北冥噬星真经》缓缓运转，但并非为了修炼，而是将神识极度地凝聚、提纯。同时，他沟通了识海深处的黑色怪石。这块伴随他穿越而来的神秘石头，不仅对能量敏感，对神识似乎也有着某种增幅和遮蔽的作用。
他需要借助它的力量，让自己的神识传讯更加隐蔽，更加难以被追踪。
夜，深了。
玄骨门控制区，流云观弟子驻扎的营地角落。相比于玄骨门核心弟子的居所，这里显得格外简陋拥挤。洛灵儿独自坐在自己的小隔间内，正在打坐调息。白日的操练和戒备让她心神疲惫，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种挥之不去的、仿佛被无形浪潮裹挟着走向未知深渊的预感。
她听闻了即将有大动作的风声，具体目标不明，但气氛的凝重和玄骨门修士脸上那种混杂着兴奋与残忍的表情，都预示着这将是一场极其凶险的战斗。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那枚温润的玉佩，这是师尊在她离开宗门时所赠，叮嘱她万事小心。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再次闪过那张冷峻的面孔，以及那双在战场上与她遥遥相望的、复杂难明的眼眸。
墨渊……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又在策划着对玄骨门的下一次打击？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他们终究是站在了对立面。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的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悄无声息地触及了她的神识。
洛灵儿猛地一惊，瞬间从思绪中惊醒，全身灵力下意识地凝聚戒备。她警惕地环顾四周，隔间依旧，外面的营地也一片寂静，只有巡夜弟子规律的脚步声隐约可闻。
是错觉吗？
不！不是错觉！
那波动再次传来，更加清晰了一些。它并非声音，而是一段直接映入她脑海的信息，带着一种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让她无法产生恶意的熟悉气息。这气息……与她记忆中那只幼鳄，以及海沟中那位黑袍青年，隐隐相通！
是……他？
洛灵儿的心脏骤然收紧！他怎么会……他怎么敢用神识传讯到这里？这里可是玄骨门的核心控制区，遍布监测阵法！
传讯的内容极其简短，甚至有些破碎，仿佛传递者也在极力压缩和隐藏着信息，避免被拦截：
“明日……午时……沉银谷……东南……三里……葬妖坑……勿近……险……”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那股微弱的神识波动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洛灵儿僵在原地，掌心因为紧张而沁出冷汗。
沉银谷？葬妖坑？勿近？险？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虽然信息不全，但她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明日午时，沉银谷东南方向三里的“葬妖坑”区域，将有巨大的危险发生！而这危险，很可能就来自于……他所在的妖族阵营！
他是在警告她！冒着天大的风险，向她传递了这条关乎生死的信息！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当年的那点情分吗？还是……
无数的疑问和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一丝莫名的悸动，但更多的，是巨大的恐慌和不知所措。
她该相信吗？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一个针对她，或者针对流云观的阴谋？
可是，那道神识中蕴含的、唯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的熟悉气息，以及这种冒着奇险传讯的方式，又让她潜意识里倾向于相信。
如果信息是真的……那么明日前往沉银谷的行动，简直就是一场送死的旅程！葬妖坑……她听说过那个地方，是一处上古时期妖族与人族大战留下的遗迹，地势复杂，坑洞密布，煞气极重，若在那里设伏……
洛灵儿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该怎么办？
将这个消息上报？且不说玄骨门是否会相信她这个附属宗门弟子来源不明的“预警”，就算相信了，追查起来，她如何解释信息的来源？那几乎等同于自认“通敌”，不仅她自己必死无疑，整个流云观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隐瞒不报？眼睁睁看着同门，甚至可能包括她自己，踏入那个致命的陷阱？
或者……只让自己和流云观相熟的几位师兄弟避开那个区域？
每一种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良心的拷问。
她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手中的玉佩已被她握得温热，却无法带给她丝毫暖意。
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外洞府中的张谦，在传讯完成的瞬间，脸色也是一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刚才那短短一瞬的神识传递，对他心神的消耗极大，不仅要极度压缩信息，还要借助黑色怪石的力量模拟出一种近乎天然的、难以追踪的波动频率，避开营地阵法的监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受着体内有些紊乱的妖力，眼神却依旧沉静。
信息已经送出。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就看洛灵儿自己的选择和造化了。
他相信以她的聪慧，一定能明白信息的含义。他也相信，她有能力在混乱中找到自保的方法。
至于这冒险的传讯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已无法顾及。
洞府内重归寂静，只有发光苔藇依旧散发着幽冷的光。
而在玄骨门的营地中，洛灵儿依旧在黑暗中挣扎着，直到天边隐隐泛起一丝代表黎明将至的微光。她最终缓缓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残留着血丝和疲惫，却多了一丝决断。
她不能出卖那个冒险传讯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之人送死。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道袍，走向了不远处一位平日对她颇为照顾的师姐的隔间。有些事，她无法明说，但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尽可能地挽救一些无辜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