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只过了几分钟,或许是几个小时。张谦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了,还是仅仅因为精疲力竭而陷入了某种麻木的停滞。当他那混乱的意识再次勉强凝聚起来时,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和无处不在的粘稠包裹感,立刻将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不再是舒适的真皮驾驶座,不再是弥漫着车载香薰的封闭空间。
这里是黏液,黑暗,和绝望的具象化。
他不再徒劳地嘶吼或剧烈挣扎。那只会消耗宝贵的体力,并加剧窒息感。前世无数次在谈判桌上、在项目危机中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的经验,如同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开始压制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和荒谬感。
“冷静…张谦,你必须冷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沙哑而陌生,用的是他的人类思维,尽管发出的只是一丝微弱的气流穿过某种他不熟悉的喉部结构的嘶声。
他强迫自己“躺”在这片冰冷的黏液里,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只有那微弱到极致的、不断调整频率以求最大化空气摄入的呼吸动作,证明着他还在“存在”。
首先,确认现状。
他,张谦,三十八岁,前地产营销策划总监,现…未知物种幼体。被困于成分不明的粘稠液体中,环境黑暗,缺氧,伴有腐败气味。
其次,分析自身。
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去“感受”这具身体。沉重,笨拙,虚弱。皮肤(或者说鳞片?)传来持续的、被轻微腐蚀的刺痛感。饥饿,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的、空乏的灼烧感,开始从腹部(大概是那个位置)蔓延开来,取代了最初的麻木。喉咙干涩,带着黏液残留的腥咸。
他尝试移动“前肢”——那短小、覆盖着鳞片、末端带着不明显蹼和细小爪子的东西。动作滞涩,仿佛在粘稠的糖浆里挥舞棍棒,肌肉反馈微弱且延迟。他小心翼翼地用这“前肢”触碰自己的“脸部”。
触感冰冷、坚硬。长长的吻部,鼻孔位于最前端上方。眼睛的位置…他眨了眨,能感觉到眼皮开合,视野依旧模糊,但似乎对光线的明暗变化有反应。
鳄鱼。
结论无可辩驳。他变成了一只鳄鱼,而且极有可能是刚破壳不久,连蛋壳都没完全脱离的幼崽。
为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神学过于渺茫。那场车祸是契机?是某种时空错乱?还是…更无法理解的存在开了个恶劣的玩笑?这些问题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活下去,是唯一有意义的命题。
然后,评估环境。
他所在的这个“空间”不大。他微微伸展身体(一个极其艰难的动作),四肢和尾巴就能触碰到边界——似乎是柔软、富含水分的泥土墙壁,同样覆盖着那层黏液。上方有微光透入,也是空气的来源。他之前试图顶撞的方向,似乎黏液层更薄一些。
这里像一个…巢穴?一个被遗忘在淤泥深处的、专门孵化他这种“生物”的巢穴。
恶劣。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
氧气稀薄,活动空间受限,卫生条件堪称恐怖。而且,他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黏液会干涸?还是会彻底凝固将他封死在里面?外面的世界有什么?捕食者?还是同样危险的“兄弟姐妹”?
饥饿感越来越清晰,像一只小爪子在他的胃里挠。这具身体需要能量,迫切需要。本能告诉他,必须进食,否则虚弱会最终夺走他刚刚捡回来的这条命。
出去。必须尽快出去。
但如何出去?
之前的蛮力挣扎证明是徒劳的。这具幼崽的身体太孱弱。
他的地产策划师大脑开始本能地运转起来。分析资源,评估风险,制定策略,寻找突破口。
资源:
1. 这具幼鳄的身体。弱小,但拥有基本的结构和功能(呼吸、移动、感知)。
2. 未知的“吞噬”天赋?(之前吞噬蟾蜍的感觉隐约浮现,但此刻无法验证)。
3. 人类的思维、分析能力和坚韧的意志。(这是他现在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依仗。)
4. 周围的环境——黏液、泥土、可能存在的蛋壳碎片?(他感觉到身下有一些硬物碎片。)
风险\/劣势:
1. 身体极度虚弱,能量即将耗尽。
2. 环境闭塞,缺氧。
3. 对外界一无所知,充满未知危险。
4. 这具身体的操作熟练度几乎为零。
目标:
短期目标:脱离黏液束缚,到达外部空间。
中期目标:获取食物和水,恢复体力。
长期目标:…活下去,搞清楚这个世界,找到…回去的可能?(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显得如此奢侈和渺茫。)
策略制定:
硬闯不行,只能智取。
他回忆起之前用吻部顶撞的感觉。吻部相对坚硬,是身体最前端的“武器”和工具。或许,可以像凿子一样,集中力量于一点,持续作业?
他调整姿势,将身体蜷缩起来,积蓄一点力量。然后,对准那个感觉上黏液稍薄、透光性更好的方向,再次用吻部抵了上去。
这一次,他不是胡乱冲撞。而是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每次顶撞都运用上全身协调(尽管协调性极差)传递过来的微弱力量,撞击后立刻微微回缩,感受撞击点的反馈,然后再次发力。
噗…噗…噗…
声音沉闷而微小。效果似乎有,但微乎其微。黏液具有相当的弹性,卸去了大部分力量。
不行,效率太低。在他成功凿穿之前,恐怕就会力竭而亡。
他停下来,喘息着,感受着体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般流逝。饥饿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理智。本能开始咆哮,催促他吞噬周围的一切,包括这些粘稠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液体本身。
不!不能吃这个!理智在呐喊。天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细菌、寄生虫!
但本能如此强烈,几乎要压倒思维。他张开嘴(一个他还不完全适应的、纵向开合的动作),发出无声的咆哮,黏液趁机涌入,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就在这痛苦的挣扎中,他的吻部无意间刮擦到了巢穴的土壁。一点混合着腐烂植屑的泥土落入了他的口中。
那土腥味,在此刻极度饥饿的状态下,竟然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香气”。本能疯狂地催促他:吞下去!吞下去!
“不…”他死死闭紧嘴巴,用意志对抗着这原始冲动。他是人,不是真的野兽!他不能…
饥饿的灼烧感升级为绞痛。虚弱感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他的意识。视线又开始模糊,黑暗在边缘蠕动。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因为这可笑的坚持?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涣散的边缘,他忽然捕捉到之前顶撞时,吻部接触到的一个异样感。在那个方向的黏液层后面,似乎有一小片区域相对“脆弱”,不是泥土,而是…某种更易碎的东西?
蛋壳?!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沌的脑海。
如果是孵化巢穴,那么一定有蛋壳残留!蛋壳通常坚硬但脆,而且是…
钙质?能量?
本能再次躁动起来,但这一次,指向明确——对蛋壳的渴望。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不再犹豫,调整方向,对准那个感觉“脆弱”的点,再次用吻部顶撞过去!这一次,他用尽了刚刚恢复的一丝气力!
“咔…”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巢穴中却清晰可闻的碎裂声!
有效!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他濒临崩溃的身体。他再次发力,连续撞击!
咔嚓!咔嚓!
碎片剥落。他感觉到有东西掉落在他的面前。他低下头(一个笨拙的动作),用模糊的视野和敏锐的嗅觉去探寻。那是几片灰白色、边缘不规则、质地酥脆的碎片。
蛋壳!
几乎是同时,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吞噬欲望,如同火山般从这具身体的深处爆发出来!那是一种超越了饥饿的本能,一种铭刻在血脉深处的、对于“初始之物”的渴望!
他的理智还在微弱地抵抗——这东西干净吗?能吃吗?
但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探出头,张开嘴,将最大的一块蛋壳碎片叼住,然后本能地运用起颚部的力量。
“咔嚓!”
脆响在口中迸发。蛋壳碎裂成小块,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陌生的口腔。没有什么味道,只有一种…淡淡的矿物质气息,混合着残留的、早已干涸的黏液气味。
吞下去!
本能命令道。
他犹豫了最后一瞬。然后,鳄鱼的吞咽反射自行启动。粗糙的蛋壳碎片沿着他不熟悉的食道滑落,带来一种异物刮擦的微弱痛感。
几秒钟的寂静。
突然,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流,从胃部(他假设那是胃)扩散开来!虽然细微,却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缓解了那蚀骨的饥饿绞痛!甚至连带着虚弱感都似乎减轻了一分!
有效!真的有效!
狂喜席卷了他。不是作为人类的喜悦,而是作为一个濒死生物找到生机最原始的激动!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如同最贪婪的饕餮,开始疯狂地寻找、啃食巢穴里所有能找到的蛋壳碎片。他用吻部拱开黏液,用短小的前肢扒拉,将一片片、一块块或大或小的蛋壳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碎,吞咽。
能量,微弱的能量,持续不断地补充进来。
他感觉力气在一点点恢复,视线似乎也清晰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模糊,但至少能分辨出更多的明暗轮廓和物体的基本形状。
当最后一片能找到的蛋壳被他吞入腹中,饥饿感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已经从那致命的绞痛,退回到了可以忍受的“咕咕”作响。
他喘着气,趴在黏液里,感受着身体内部那久违的、象征着“生机”的暖意。
活下来了…暂时。
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个被他啃噬出一个缺口的蛋壳区域。缺口不大,但透入的光线明显增强了,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水汽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流动。
出口,就在那里!
他积蓄着刚刚恢复的力气,再次用吻部对准那个缺口。这一次,不再是盲目的顶撞。他像一个耐心的矿工,用吻部边缘和前端比较尖锐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撬、刮、凿,扩大着那个缺口。
咔嚓…噗嗤…
蛋壳和黏连着蛋壳的干涸黏液不断脱落。缺口越来越大,从拳头大小,扩展到足以让他整个头部探出。
他停下来,谨慎地将头部缓缓伸出缺口。
瞬间,截然不同的感官信息如同潮水般涌来!
更清新的(虽然依旧带着腐殖质气味)空气!虽然潮湿冰冷,却无比甘甜!
更明亮的光线!尽管依旧昏暗,像是黄昏时分,但足以让他看清一些东西!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浅浅的、碗状的土坑里,坑壁和他身处的巢穴一样,覆盖着黑绿色的黏液和腐烂的植物。巢穴并非完全密闭,只是被一层干涸的黏液和泥土混合物形成的“穹顶”覆盖了大部分,他正好在边缘处凿开了一个洞。
他转动着还很不灵活的脖颈,努力向四周望去。
模糊的视野中,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笼罩在灰蒙蒙雾气下的…沼泽。
黑色的水面泛着油腻的光泽,零星矗立着枯死的、形态扭曲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暗的天空,如同绝望的手臂。水面上漂浮着厚厚的、颜色可疑的浮萍和腐烂的水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死寂和衰败的气息。
这里…就是他的新世界?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个类似的土坑里,一阵微弱的蠕动。另一只…和他形态相似的幼鳄,正费力地从黏液中抬起头部,它的动作比张谦更加笨拙和缓慢,完全依靠本能。
那就是…我的“兄弟”或者“姐妹”?
这个念头刚升起,异变陡生!
“哗啦!”
一道细长的、布满黑绿色斑纹的影子,如同闪电般从浑浊的水面下射出,精准地缠住了那只刚刚探出头的幼鳄!
那是一条…蛇?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张谦的心脏(或者说那个泵血的器官)猛地一缩!
那只幼鳄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哀鸣,就被那影子猛地拖入了漆黑的水中,只留下几圈扩散的涟漪和几颗破碎的气泡。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水面迅速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张谦僵在原地,伸出的头部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滞了。
冰冷,比周围的黏液和空气更加刺骨的冰冷,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明白了。
这里,不是什么温馨的摇篮。
这里是黑泥潭。
是孵化场,是起点,也是…狩猎场。
而他,张谦,这只重获新生的幼鳄,不过是这片残酷食物链最底端,一枚微不足道、随时可能被抹去的…棋子。
身为禽兽。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用血淋淋的现实,认知到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活下去,不再是一个目标,而成了一场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的、残酷的生存战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头部缩回了那个相对安全的巢穴缺口之后,只留下一双冰冷、警惕、属于掠食者雏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这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
他的计划,需要重新调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