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点拨,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内心的脓疮。
脓水流尽,痛楚依然刻骨,但至少,我不再是一个连自己怎么“病”的都搞不清楚的糊涂蛋。
我明白了,我不是一个被命运戏耍的倒霉鬼,我是一个咎由自取的蠢材。我亲手用“格局”这块漂亮的裹尸布,将自己一步步,送进了坟墓。
这种清醒,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重的痛苦。
如果说之前的沉沦是一种麻木的、混沌的痛,那么现在的我,则是清醒地、一刀一刀地,感受着自己失败的每一个细节。
我一遍遍地复盘着“诚心二手车”从成立到覆灭的全过程。我发现,我的失败,几乎是注定的。我对人性的复杂一无所知,对商业竞争的残酷毫无准备,对现金流的管理更是一塌糊涂。我那个所谓的“投资人”角色,不过是一个穿着皇帝新衣的、自欺欺人的笑话。
我把自己关在旅馆里,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我没有再碰游戏,也没有再浑浑噩噩地睡觉。
我拿出纸和笔,像一个虔诚的囚徒,一遍遍地写着我的“忏悔录”。
我写下我对父母的愧疚,对张凯的歉意。
我写下我对“格局”这两个字的全新理解:格局,不是你看得多远,而是你对自己脚下的路,有多清醒的认知。
我写下我对“创业”的敬畏:那不是资本的游戏,那是人性的角斗场。
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我感觉自己,仿佛被彻底抽空了。
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幻想、所有的自以为是,都在这三天三夜的自我鞭挞中,被碾成了齑粉。
我,林浩然,从那个手握百万、指点江山的“林总”,又一次,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甚至负债累累的,林浩然。
不,比上一次更惨。
上一次,我虽然亏光了钱,但我还有心气,我觉得我能赢回来。
而这一次,我的心气,我的自信,我赖以为生的那点所谓的“认知优势”,全都没了。
我成了一个空壳。
第四天,旅馆的老板娘,敲响了我的房门。
“小伙子,你这个月的房租,该交了。”她倚在门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这才猛然惊醒。
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了我所有的家当——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不到一百块。
那张存着十五万的银行卡,在我一个月的颓废生活中,早已被我挥霍得所剩无几。
生存,这个最基本,也最尖锐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我的喉咙上。
我再也没有资格,去思考什么“大道”,什么“人生”。
我必须,先活下去。
我灰溜溜地,收拾了行李,退掉了房间。
我能去哪儿呢?
回家?我爸那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还言犹在耳。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只会让他更加失望。
找张凯?他自己还躺在医院里,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我拖着一个行李箱,漫无目的地,在青石市的街头游荡。
夏日的午后,阳光毒辣,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第一次,让我感到了如此的陌生和疏离。
这里,好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走累了,就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看着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为了生活而奔波。
而我呢?我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一个社会的累赘。
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我。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需要帮忙吗?”
我抬起头,看到了老李。
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厨师服,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
“李叔……”我的声音,哽咽了。
他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吧,跟我来。”
我跟着他,回到了那家熟悉的面馆。
面馆里,生意正好。客人们埋头吃面的声音,和厨房里传来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交响乐。
这股烟火气,让我这个在阴沟里待了太久的人,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老李把我带到后厨。
“从今天起,你就在我这儿干活吧。”他递给我一件围裙,“包吃包住,工资……先给你两千一个月。”
我愣住了。
在面馆干活?我?一个曾经管理着几百万资金的“林总”?
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我残存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老李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从灶台上,拿起一个满是油污的盘子,递给我。
“把它洗干净。”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用洗洁精,用热水,把里里外外,都搓一遍。然后,用清水,冲三遍。最后,用干净的布,擦干,放到消毒柜里。”他平静地,下达着指令。
我站在油腻腻的水池边,打开水龙头,笨拙地,开始洗那个盘子。
冰冷的自来水,混着油污,沾满了我的手。一股说不出的恶心感,涌上心头。
我曾经,是在纤尘不染的办公室里,和我的兄弟,讨论着上百万的生意。
而现在,我却在这里,洗一个油腻的盘子。
巨大的落差,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自尊上。
我的动作,越来越慢。
“怎么?觉得委屈了?”老李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没有说话。
“你以为,你比这个盘子,更高贵吗?”他拿起另一个盘子,在我面前晃了晃,“这个盘子,它盛过面,给客人提供了果腹的价值。你呢?你除了制造了一堆亏损,一地鸡毛,你创造过什么价值?”
“你连一个盘子的价值,都比不上。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自尊?”
他的话,像一把刀,剥开了我最后一块遮羞布。
是啊。
我有什么资格?
一个把父母的血汗钱、兄弟的未来、自己的前途,都输得一干二净的败家子,有什么资格谈自尊?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滴在油腻的盘子里,溅起一朵小小的,卑微的水花。
我不再犹豫,不再挣扎。
我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搓洗那个盘子。
一遍,两遍,三遍……
直到盘子在灯光下,发出洁净的光。
我把它擦干,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消毒柜。
那一刻,我感觉,我洗掉的,不仅仅是盘子上的油污,更是我心里,那些虚无缥缈的、可笑的“身份”和“面子”。
从那天起,我成了“老李面馆”的一名杂工。
我的工作,就是洗碗,拖地,择菜,给客人端面。
每天,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十点。
我的称呼,也从“林总”,变成了“小林”。
“小林,这桌的面好了,快端过去!”
“小林,二号桌的客人要加个蛋!”
“小林,地上的油,拖一下!”
一开始,我非常不适应。
尤其是当一些熟人,或者以前“诚心二手车”的客户,来店里吃面,认出我的时候。
那种惊讶、鄙夷、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得我无地自容。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一次,黄三爷,那个亲手埋葬了我创业梦想的“地头蛇”,竟然也带着几个手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面馆。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叼着烟,用一种戏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然后,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
“哟,这不是那个搞互联网的林总吗?怎么着?公司开不下去了,跑这儿来端盘子了?”
他身边的几个马仔,立刻哄堂大-笑。
整个面馆的客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感觉,我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我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我想冲上去,跟他拼了。
就在我即将失控的时候,老李从后厨走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面,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他把面,稳稳地放在黄三爷面前。
“三爷,您来了。您的面,多加了牛肉,没放香菜。”
然后,他转过头,平静地对我说:“小林,愣着干什么?给三爷和几位大哥,倒茶。”
他的平静,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的怒火。
我看着他,他只是给了我一个安定的眼神。
我深吸一口气,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我拿起茶壶,走到黄三爷面前,弯下腰,给他们每个人,都倒上了一杯茶。
倒茶的时候,我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能听到,他们在身后,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林总亲自倒的茶,味道就是不一样啊!哈哈哈哈!”
我没有回头。
我走回后厨,拿起一个拖把,开始默默地拖地。
我把每一块地砖,都拖得干干净净。
我用这种机械的、重复的劳动,来对抗内心那头名为“屈辱”的野兽。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当你的实力,配不上你的尊严时,你的尊...严,一文不值。
黄三爷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我,不是因为他有多坏,而是因为,他有那个实力。而我,没有。
在这个丛林里,弱小,就是原罪。
那天晚上,面馆打烊后。
老李递给我一块钱硬币。
“这是什么?”我问。
“你今天的工资。”他说。
“不是说好两千一个月吗?”
“两千,是给那个愿意放下身段,踏实干活的杂工小林的。而今天,你面对黄三爷的挑衅,忍住了。你守住了自己的心,也守住了我这个面馆的安宁。”
他把硬币,塞到我手里。
“这,是你作为林浩然,凭着自己的忍耐和心性,赚到的,第一块钱。拿着吧。这块钱,比你当初赚到的那二百七十万,都要干净,都要有分量。”
我握着那枚冰冷的、沉甸甸的硬币。
我的眼泪,再一次,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屈辱,也不是因为痛苦。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我感觉,我被碾碎的自尊,在那一刻,被这枚小小的硬币,重新粘合了起来。
虽然,它依然布满裂痕,脆弱不堪。
但至少,它不再是一堆粉末了。
我,林浩然,在废墟之上,用一块钱,重新买回了,我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