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冬日本就凛冽,这几日更是连风都裹着股沉郁的冷意,刮在人脸上像细针似的扎。艾颐裹着件半旧的米白旗袍,外面只搭了件薄呢子大衣,正站在片场的布景前,听导演扯着嗓子讲戏。脚下的青砖地冻得发脆,她悄悄踮了踮脚,将冻得发麻的脚趾往旗袍下摆里缩了缩,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被风卷着散了。
片场设在法租界边缘的一处旧公馆里,原是个富商的产业,如今时局不稳,主人家逃难去了,便租给剧组当布景。道具组的人正忙着搬弄桌上的搪瓷茶具,几个群演缩在墙角嗑瓜子,嘴里碎碎念着近日的新闻——“听说虹口那边的R国人又在闹事了。”“可不是嘛,我家男人昨天去码头拉货,见着R军的军舰停在吴淞口呢”。
艾颐的心思没在戏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旗袍的盘扣,目光总往片场入口飘。自打三天前把那份情报交给许应麟,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怕中间出了岔子。直到眼角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剧本差点滑落在地。
许应麟就站在片场入口的老槐树下,穿着件深灰色的棉袍,领口和袖口都磨得有些起毛,显然是赶了远路。他没戴帽子,墨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一双眼在人群里精准地锁住她,没像往常那样笑,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好!先歇十分钟!”导演终于喊了停,艾颐几乎是立刻就提着裙摆往槐树下跑,路过道具棚时还不忘顺手抄了件厚棉马甲,裹在身上才敢放慢脚步。她左右扫了眼,见没人注意这边,才拽着许应麟的棉袍袖口,把他拉到棚子后面的阴影里。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没藏住的急促,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攥着马甲的衣角,“情报……送到了?”
许应麟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到她手里。油纸包还带着体温,拆开一看,是个烤得焦香的红薯,外皮都有些发脆。“刚在路边买的,还热着,你先吃点暖身子。”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些,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耳垂上,眉头微蹙,“怎么穿这么少?”
艾颐咬了口红薯,甜糯的热气顺着喉咙往下滑,暖了半截身子。她含着红薯摇了摇头,含糊道:“片场的戏服就这模样,总不能裹着棉袄拍。”嚼完咽下,才又追问:“真送到了?没出什么事吧?”
“放心,交到十九路军的同志手里了。”许应麟看着她紧张的模样,伸手替她拂掉嘴角沾的红薯屑,指尖碰到她冻得微凉的脸颊时,两人都顿了顿。他很快收回手,插进棉袍口袋里,声音压得更低:“那个……小颐,他们指挥官想见你。”
“嗯?”艾颐手里的红薯差点没拿稳,抬眼时眼里满是疑惑,“见我做什么?情报不是已经送到了吗?”
“占戈争不是小事,你给的消息太及时了。”许应麟解释着,语气里带着点安抚,“你别担心,那指挥官是我老熟人,姓蒋名毅,为人爽朗,绝不会为难你。他就是想当面谢谢你,顺便问问你获取情报时的细节,怕有遗漏。”
艾颐捏着红薯的手紧了紧。她不是怕见人,只是如今局势敏感,她一个演员,背后还有盛家,跟一个军队的指挥官扯上关系,万一被人盯上……可转念一想,那份情报能帮上忙,见一面似乎也没什么。她咬了咬下唇,点了点头:“行,等我拍完这场戏,跟你去。”
剩下的戏拍得格外快,艾颐连妆都没卸,只把旗袍换成了自己的青布棉袍,就跟着许应麟出了片场。街面上比往日冷清了许多,黄包车夫缩着脖子在路边等客,报童抱着一摞报纸跑过,嗓子喊得发哑:“号外号外!R军增兵沪北!十九路军严阵以待!”
许应麟打开车门,让艾颐先坐上去,自己则坐到了驾驶位上。车轮碾过结了薄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艾颐掀着车帘一角往外看,路边的商铺大多关了门,只剩几家粮店还开着,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布袋子,脸上满是焦急。
“闸北那边离虹口近,最近不太平,等会儿到了驻地,你跟紧我。”许应麟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蒋毅的驻地在北桥附近,是个旧仓库改的,外面看着简陋,里面倒还安全。”
艾颐应了声,把车帘放下来些,心里有些发沉。直到许应麟把车停在一处旧仓库前时,艾颐才回过了神。仓库的大门被拆了,换成了两扇厚重的木板门,门口站着两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许应麟上前跟士兵说了两句,其中一个士兵往里喊了声,很快就有个高大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那人穿着件深绿色的军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背上还沾着点机油。他约莫三十多岁,脸上带着几道浅疤,眼神却亮得很,看见许应麟就哈哈笑起来,声音洪亮得震得人耳朵发响:“小许!你可算来了!我以为要等到干掉小R子才能再见到你呢!”
“蒋哥,别打趣我了。”许应麟笑着迎上去,侧身把艾颐让到前面,“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盛爱颐。小颐,这位是十九路军的蒋毅指挥官。”
蒋毅的目光落到艾颐身上时,明显亮了亮,快步上前两步,伸出手:“盛同志,久仰大名!早就听小许说,他认识个本事大的姑娘,今日一见,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满是老茧,握上去带着股军人特有的力道。艾颐连忙回握,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子时,心里莫名一热:“蒋哥客气了,我就是做了点该做的事,算不上什么本事。”
“怎么不算?”蒋毅松开手,语气严肃起来,“你送来的消息可是帮了我们大忙。我们提前去摸了R军在吴淞口的三个隐蔽火包位!要是等他们开炮了再找,咱们的弟兄不知道要多流多少血!说起来,我还得好好谢谢你——”
“轰隆!”
一声巨响突然从远处传来,震得地面都跟着颤了颤。仓库顶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蒋毅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拽住艾颐的胳膊:“不好!是轰炸!快躲进防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