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忠那声嘶哑的“挖”,如同一道天雷,在这片黄河泛滥的土地上炸响,宣告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疯狂工程的开始。
工程的浩大,足以令鬼神却步。
按照王敬忠从那滩“神启之泥”中解读出的天机,他们要做的,远不止是挖开一段老堤。
而是要以此为原点,顺着地脉走势,硬生生开凿出九条深不见底的分洪巨渠。
这九条渠道,仿若神龙探出的利爪,要将黄河的滔天之怒,强行撕裂、分流,导入远方的蓄洪凹地。
这已非治水,而是在给这片疮痍的大地,动一场开膛破肚的外科手术。
时间,却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催命符。
苍天似乎也决意要为这场豪赌,增添几分血色。
天穹上的乌云越积越厚,雨水瓢泼而下,再无停歇的迹象。
黄河水位正以骇人的速度暴涨,浊浪滔天,每一次撞击堤岸,都仿佛是末日巨兽在发出最后的咆哮,欲将岸上所有渺小的生灵尽数碾碎。
整个工地,瞬息间化作一座与洪水竞速的修罗场。
三千镇西军的铁血悍卒,彻底放下了“国之利刃”的荣耀。
他们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臂膀上沾满了泥水,那双曾斩敌无数的手,此刻却被粗糙的工兵铲磨得血肉模糊。
粗犷的号子声,铁器凿入土石的铿锵声,混合着风雨的呼啸与河水的怒吼,交织成一曲悲壮而激昂的乐章。
“他娘的!老子在北境跟蛮子拼了十年刀,手都没像今天这么疼过!”
一名络腮胡校尉一铲子下去,撬飞了一块巨石,指甲盖也随之崩裂,他却只是朝掌心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再度弯腰猛干。
这份狂热,源自中军大帐。
帐内,王敬忠双目赤红,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
他不仅坐镇调度,更成了这场工程的“首席布道者”。
在一次将校会议上,他指着那盆被奉为圣物的泥巴模型,眼神狂热地宣告:
“老夫听闻,军中将士与百姓已将陛下神迹称作‘九龙探爪’,说得好!”
“陛下亲手所捏,河道九曲,这便是上天赐下的《平波镇河图》!”
“我等奉天承运,所筑非堤,正是‘九龙分洪大阵’!此阵一成,便是孽龙授首之时!”
“九龙分洪阵!”
这五个字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魔力,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信念。
这个名号如野火般传遍工地,士兵们的眼神彻底变了。
他们不再认为自己是挖土的苦力,而是在构建一座旷世神阵。
手中的工兵铲不再是凡物,而是降服水妖的法器,每一次挥动都灌注了十二分的气力。
年逾古稀的军神闻人泰,更是用行动践行着自己的忠诚。
他脱下将铠,卷起裤管,与最年轻的士兵一同站在没过膝盖的泥水里,挥舞着巨锤夯实地基。
三天三夜,他未曾合眼,饿了便啃一口混着沙土的干粮,渴了就掬一捧冰冷的雨水。
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便是所有将士心中不倒的丰碑。
更令人惊叹的是,在某种无形力量的加持下,这场与死神赛跑的浩大工程,竟爆发出超乎想象的效率。
数万人在泥浆中搏命,疲惫仿佛被某种信念驱散,竟未发生一起大规模的塌方事故。
偶尔有滚石滑落,总会被经验丰富的老卒提前预判吼声示警;
即将出现问题的渠壁,也总有世代治水的民夫凭着祖传的经验,在崩溃前一刻打下木桩加固。
一桩桩“巧合”,让“神君在世”的说法,在每个人心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龙船上,何坤等人的得意并未维持多久。
第一天,他们还在嘲讽王敬忠痴人说梦。
第二天,探子带回的进度报告让他们笑不出来了,那上面的数字匪夷所思,何坤甚至以为是探子被收买了,亲自上船头远眺,看到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到了第三天,当那九条分洪渠道的轮廓,清晰地出现在大地上时,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般的惊骇。
“不对……这不可能!”
何坤攥着船舷的栏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他嘴里神经质地呢喃着,
“土方量不对,人力也不对……我算过,就算三万民夫不眠不休,也最多挖开三条渠……如今九渠并立,这……这速度,除非他们不是用铲子在挖,是天雷在帮他们开山!他们……究竟是人是鬼?!”
无人能给他答案。他们目之所及,只有那片泥泞大地上,无数蝼蚁般的人影,正在创造着,一个颠覆他们认知的人间奇迹。
就在黄河上游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催命符般抵达帅帐,宣告洪峰将于次日抵达的前一个时辰。
“轰——!”
随着最后一铲泥土被奋力抛出,第九条分洪巨渠,在一片直冲云霄的欢呼声中,豁然贯通!
奇迹,在不可能的时间里,诞生了!
风雨,在这一刻骤然停歇。
数万名衣衫褴褛、浑身泥泞的建设者,无论是兵是民,都扔下了工具,不约而同地站上了新渠的两岸。
他们疲惫得几乎站立不住,却依旧拼尽全力挺直了胸膛。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上游。
在遥远的天水相接之处,一条吞噬天地的白线,正缓缓逼近。
滔天洪峰,如期而至。
这场赌上了一切的惊天之局,终于到了揭晓底牌的时刻。
脚下的大地,已开始剧烈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