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庄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嘴唇干裂,没有一点血色。
她没有哭,没有喊,甚至没有看甄嬛一眼,那双曾经盛满温柔、期盼和些许骄傲的双眼,此刻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百子千孙图案,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余下一具被痛苦和绝望彻底掏空的躯壳。
一滴泪,极其缓慢地从她干涸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鬓发深处。
皇帝站在殿门口,将所有的景象尽收眼底,甄嬛那撕心裂肺的悲恸,沈眉庄那万念俱灰的死寂,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一股混杂着痛惜、愤怒和深深挫败感的火焰在他胸中疯狂燃烧,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压下那股狂暴的戾气。
再睁开眼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惠贵人沈氏,”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穿透了甄嬛压抑的哭声,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温婉淑德,不幸遭难,痛失皇嗣,朕心甚悯,着即晋封为嫔,出月后行册封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眉庄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又补充道,“待回宫后,着即迁入储秀宫正殿。”
“臣妾遵旨。”皇后低声应下,罢了,不过是个嫔位!
乌雅听着这旨意,咂吧咂吧嘴。
哟,升职加薪迁宫一条龙服务?大胖橘这补偿……挺到位啊。
可惜,在沈眉庄眼里她的孩子可是没了啊,给个嫔位顶啥用?还不如宰了华妃更让她开心呢!可惜啊可惜……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皇宫避暑大部队开始从圆明园回转紫禁城。
惠嫔沈眉庄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储秀宫正殿,殿内陈设华美,熏着助眠宁神的二苏旧局,混着着一股子檀香,明明还未到冬天,殿内的炭盆却烧得暖暖的,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药味。
沈眉庄穿着素净的月白旗装,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着,斜倚在临窗大炕的锦绣靠枕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上毫无血色,显得格外单薄脆弱,那双曾经沉静温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她手里捧着一卷佛经,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窗外,窗外的美人蕉红的黄的一片,绚烂得有些刺眼。
几只不知愁的雀儿在花枝间跳跃啁啾,声音清脆,却传不进她的耳朵里。
她只是看着,眼神空茫,没有焦距,仿佛透过那片热闹的景色,看到了另一个死寂的世界。
她放在腿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的小腹。
那里曾经微微隆起,承载着一个脆弱而充满希望的生命,如今只剩下平坦的冰凉触感,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按下去,空无一物。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触动了某个隐秘的开关,她空洞的眼眸里瞬间涌起一阵剧烈的痛楚,浓得化不开,却又被她死死地压抑住,只化作唇边一丝细微的的颤栗。
莞贵人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到炕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眉姐姐,该喝药了,太医说了,这药得趁热喝才有效。”
沈眉庄像是被这声音从遥远的虚空里拉回,缓缓地、极其迟缓地转过头。
她的目光落在甄嬛脸上,又仿佛穿透了她,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她没有去接那碗药,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嬛儿……放那儿吧,我不想喝。”
甄嬛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酸涩难当,强忍着鼻尖的酸意劝道:“姐姐,身子要紧,你还年轻,养好了身子,以后……以后总还会有的。”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沈眉庄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嘲讽,却连一个完整的笑容都算不上。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青烟:“以后?”
她顿了顿,那空洞的眼神里清晰地显现出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心灰意冷的决绝,“嬛儿,你看这窗外的风光,多好……”
“可我这心里,像是下了一场大雪,把什么都埋了,冻僵了。”
她收回目光,落在甄嬛端着的药碗上,漆黑的药汁映不出任何倒影,“嬛儿……我好恨啊……恨皇上不肯为我们的孩儿做主……恨华妃恶人没有恶报……更恨我自己无能,保不住孩儿……”
“嬛儿,我真的……好累啊……”她说着,手指轻轻攥住了身上的薄毯,眼角悄无声息的落下一滴泪。
“眉姐姐……”甄嬛看着沈眉庄眼中那片死寂的目光,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心是真的死了,连带着那份对皇帝的敬慕与期盼,一同埋进了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冰冷的坟茔里。
剩下的,只有一副被哀伤彻底掏空的躯壳,和一腔复仇不得的恨火。
皇帝也来看过沈眉庄几次,每次来,看着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他心中也满是愧疚和怜惜。
他坐在榻上,试图握住她冰凉的手,放柔了声音:“眉儿,孩子……还会再有的,你如今是惠嫔了,要好生珍重自己,把身子养好才是。”
沈眉庄任由他握着,眼神却空洞地望着虚空,只呆呆的回了句,“多谢皇上。”
皇帝叹息,又道:“朕知道你心里苦,你放心,此事,朕绝不会就此罢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试图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些,“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再要一个孩子,到时候……”
“皇上,”沈眉庄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打断了皇帝的话,“臣妾累了。”
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跪下行了个大礼,只留下一个拒绝交流的脑壳顶。
“臣妾福薄,失了皇嗣,身子也垮了,实在……侍奉不了皇上,皇上政务繁忙,不必……不必挂念臣妾。”
皇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听着那人冷硬的话语,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知道,她不仅是在哀悼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更是在怨恨……怨恨他对华妃的纵容,若不是当初华妃陷害她假孕,他们的孩子也不会……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他站起身,在床边伫立片刻,终究是拂袖而去。
一次,两次,三次……皇帝起初是愧疚,是怜惜,可次数多了,那份愧疚渐渐被一种帝王权威被无声抗拒的恼怒所取代。
他不再多问,只是和沈眉庄心照不宣得忽视彼此。
而储秀宫正殿里,沈眉庄的日子仿佛凝固了,她按时喝药,安静用膳,却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
她不再踏出宫门一步,甚至对窗外四季更迭也漠不关心。
只有偶尔甄嬛来看她时,那双死寂的眸子里,才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