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妃故意拉长了语调，眼神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甄嬛，“当真是……魅力非凡啊！不过是响个雷罢了！竟能让皇上不顾龙体安危，冒着那般大的风雨，也要赶过去碧桐书院陪伴佳人——！”
她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夸张的惊叹，“啧啧啧，这份‘情意’，当真是……感天动地！本宫瞧着，都自愧不如呢！”
她一字一顿，将“感天动地”、“自愧不如”几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毒的暗示，“莞贵人这（狐媚）功夫，咱们满宫姐妹，可真是拍马也追不上呢，齐妃，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她又猛地将矛头甩回给齐妃，眼神凌厉如刀。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连皇后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齐妃被华妃最后那一眼看得浑身发毛，张了张嘴，想附和，又觉得不妥，嗫嚅了两下，终究没敢接话，只尴尬地低下头，手指无措地绞着帕子。
所有的目光，压力，都集中到了甄嬛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鄙夷，有探究，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的看戏。
甄嬛端坐在下首，脸上没有丝毫被羞辱的难堪或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绣折枝玉兰旗装，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羊脂白玉簪，通身上下不见半点奢华，清丽得如同雨后初绽的栀子花。
面对华妃如此赤裸裸的羞辱和讥讽，她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迎向华妃淬毒的目光，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
她甚至先是对着皇后方向微微颔首示意，然后才转向华妃，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极淡、极有分寸的笑意，眼神清澈坦荡，毫无躲闪。
“华妃娘娘过誉了。”甄嬛的声音清越平和，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皇上心系六宫，体恤嫔妃，是嫔妾之福。昨夜雷雨交加，皇上念及嫔妾素来胆小，故而移驾垂询，此乃皇上仁德，嫔妾亦是惶恐。”
“娘娘如此解读，岂不是……曲解了皇上一片爱重六宫之心？”
“至于娘娘所言‘魅力’……”她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坦然，“臣妾蒲柳之姿，何敢与娘娘天人之姿相较？”
“皇上如何行事，自有皇上的道理，嫔妾等，唯有感恩，岂敢妄加揣测圣意，更不敢以己度人，徒增笑柄。娘娘如此抬爱，倒叫嫔妾……受宠若惊了。”
一番话滴水不漏，四两拨千斤！
先给皇帝戴了一顶“明君体恤”的高帽，将皇帝的“移驾”归为“仁德体恤”，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再点明华妃的指责是“曲解圣意”、“以己度人”，最后一句“徒增笑柄”，更是绵里藏针，暗将华妃的酸妒讽刺衬得如同跳梁小丑的无能狂怒，不成体统！
话音落下，敬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皇后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了唇边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连方才被华妃吓得不敢吱声的齐妃，都忍不住偷偷瞄了甄嬛一眼，心里嘀咕：乖乖，这莞贵人平时看着温温柔柔，怼起人来也这么厉害？专往华妃心窝子上戳啊！
华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精心描绘的胭脂都盖不住那层铁青。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猛地盖在桌上是茶盏上，似是想摔掉什么，去去火气，又顾念着到底不是在自己宫里，迟迟下不去手。
可甄嬛那副“本小主端庄大气，尔等无理取闹”的姿态，那番滴水不漏、占尽道德制高点的言论，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窝肺管！
什么“明君体恤”？什么“圣心独断”？狗屁！皇上他分明就是被那个狐媚子勾了魂！
“你……！”华妃被噎得胸口一阵翻腾，那口恶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头上那支赤金红宝石发簪上的流苏剧烈地晃动着，折射出刺目的光。
她看着甄嬛那张平静得近乎“无辜”的脸，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得她理智都快没了！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真想撕破甄嬛那张虚伪的、平静的脸，想把她那副装模作样的娴静面具狠狠踩在脚下！
可甄嬛的话句句在理，句句扣着“圣意”、“规矩”的大帽子，让她一时竟找不到发作的由头！
一口恶气硬生生堵在喉咙口，憋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皇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终于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
她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扫过华妃因极力压抑怒火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又落在甄嬛依旧沉静的脸上，“莞贵人说得在理。”
“皇上心系六宫，亦是勤政爱民之德。姐妹们当体谅圣心，安守本分，和睦相处才是。”
她顿了顿，语气转淡，“华妃，你协理六宫，更应为表率，莫要因些捕风捉影之事拈酸吃醋，失了身份，伤了姐妹和气。”
“拈酸吃醋”四个字，如同又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华妃脸上，她死死咬着后槽牙，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皇后这是在明晃晃地偏帮甄嬛！指责她小题大做，无理取闹！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都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旗头上的流苏疯狂乱晃，几乎要打到她的脸颊。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华妃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硬邦邦地砸在地上，“臣妾……身子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她甚至没等皇后点头，便猛地一甩那身紫红色的旗装袖子，像一团燃烧着怒火的烈焰，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转身就往外走。
脚步又快又急，花盆底踩在地砖上，发出“噔、噔、噔”急促而沉重的闷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尖尖上。
颂芝慌忙小跑着跟上，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娘娘紧绷得如同拉满弓弦的背影，生怕她下一秒就要失控。
武陵春色正殿的门帘被华妃“唰”地一声大力掀开，又重重落下，隔绝了她暴怒的身影，只留下一殿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
皇后看着那晃动的门帘，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掠过一丝疲惫。
她重新端起茶盏，目光缓缓扫过下首神色各异的嫔妃们，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煦：“都散了吧。”
嫔妃们如同得了赦令，纷纷起身行礼告退，虽然华妃已经走了，但她们的动作还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再触了谁的霉头一样。
甄嬛随着人流，姿态从容地走出武陵春色。
外面阳光正好，雨后初晴，空气清新，琉璃瓦上残留的水珠折射着阳光，璀璨耀眼。
她微微眯了眯眼，适应着这明亮的光线，流朱和浣碧立刻迎了上来，一左一右护在她身侧，眼神里都带着担忧和后怕。
“小主……”流朱性子急，刚想开口询问殿内情形。
甄嬛却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她噤声。
她的目光平静地投向清凉殿的方向，阳光落在她清丽无波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能清晰得感觉到，这六宫深处藏着的波涛汹涌。
平静？甄嬛心中无声地掠过一丝冷意。
这深宫，何曾有过真正的平静？
昨夜皇帝踏雨而来的温暖是真，今晨华妃那欲将她生吞活剥的恨意也是真。
风雨，不过暂时停歇，真正的雷霆，恐怕已在华妃心口酝酿，随时会以更猛烈、更阴毒的方式，再次劈落下来。
“去闲月阁，我要看看眉姐姐。”甄嬛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率先迈开了步子。
月白色的裙裾拂过微湿的地面，留下一道清浅而坚定的痕迹，阳光落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如影随形的森然寒意，前路，依旧是荆棘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