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神明演绎” 终于步入正轨。故事已经启动,最艰难的总是开头:要应对临场的失误、笨拙的措辞,还要临时调整节奏,这些都无法避此刻,“神明演绎” 终于步入正轨。故事已经启动,最艰难的总是开头:要应对临场的失误、笨拙的措辞,还要临时调整节奏,这些都无法避免。但如今既然已经开了头,剩下的就只需顺流而下,直至终点。
他深吸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接下来,“面容者” 只需读懂观众的反应,完成这场表演。
“狐狸” 生动地描述着 “蜘蛛” 正在调查的生物 —— 四条腿、锋利的爪子、粗钝的脚掌、光秃秃的身体 —— 随后主张要折磨这生物,最后将其杀死。“蜘蛛” 愈发焦躁,转而向 “海豚” 求助,这迫使班将面具翻转过来,露出背面的另外四个神明形象。
这个动作刚完成,森林的寂静中就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吸。拼图的另一块,终于归位了。
面具背面的纹路,既像羽毛,又像鳞片 —— 这很合理:八位神明中,三位与鸟类相关,而 “海豚” 本就是水生生物。更重要的是,“海豚” 是班唯一亲眼见过的神明。
不过,他扮演 “海豚” 的技艺确实精湛。即便导师曾批评他演绎的其他神明,“海豚” 的形象却总能完美过关。每次表演 “神明演绎”,他扮演的 “旺普” 几乎都会引来观众的投掷物 —— 这神明虽最接近人类,却带着傲慢、扭曲且残忍的本性,正因如此,才更显可憎。
当然,“海豚” 只会推崇最残暴的奴役制度,班从不会让它说出其他观点。但这无法提供有用信息,于是 “蜘蛛” 又转而请教 “猫头鹰”—— 八位神明中最聪慧的存在。
“猫头鹰” 很少离开自己的栖木,它给 “蜘蛛” 的答复还算明确。按照传统,“猫头鹰” 的角色本就是如此:要么是解释剧情的 “工具人”,要么是散播虚假信息的骗子。这次,它扮演了前者。“尤特” 告诉 “蜘蛛”,它将这类生物命名为 “人类”,他们有血有肉,也能被杀死。
“就像…… 饥饿的狼,” 猫头鹰拖长了语调,“或是发狂的熊。”
“蜘蛛” 接受了这个答案,内心却仍有疑虑。若这些 “人类” 真的有生命、有记忆,最终也会死亡,那有一位神明理应最熟悉他们 —— 渡鸦阿夫里。
班正准备转换到 “渡鸦” 形态,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残影。还没等他反应,一块石头就砸中了他的手,指骨传来一阵刺痛。他紧闭双眼,强忍着跪倒在地、捂住伤口的冲动 ——“神明演绎” 还没结束,一旦破功,只会让灵体更加愤怒。他再次尝试转换面具。
空地中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咆哮与咳嗽混合的嘶吼。班的手臂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睁开眼,发现树枝上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骗子。” 那个声音像枯木断裂般刺耳,“神明不会说话,他们不是人,全是怪物。” 班原地打转,心里暗骂面具限制了视野,“你见过,也听过警告,却还敢来这里…… 还敢撒谎?”
“‘精妙演绎’从不说谎。”“面容者” 的声音在森林中回荡,寻找着观众的位置,“这不是神明的真相,也不是世界的真相,而是人类的真相。”
“那你找错观众了。”
声音就在他身后。
班猛地转身,终于看到了对方。那所谓的 “饥渴亡魂”“贪婪食尸鬼”,其实是个皮肤布满痂皮与水泡的少年,瘦得只剩皮包骨,却仍透着一股力量感。尽管形容枯槁,他的四肢却肌肉虬结。杂乱如枯草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庞。
“你……” 亡魂的话语磕磕绊绊,“你走。”
班放缓呼吸。他是 “面容者”,有自己的职责。
“走!”
这片森林里确实萦绕着死亡气息,但还有比死亡更耻辱的事 —— 眼前有一个灵魂需要帮助,而他,作为 “面容者”,责无旁贷。
“我不走。” 班轻声说。
话音刚落,少年就动了。班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
再次醒来时,班嘴里满是血腥味,头顶是漫天繁星。他的辫子散落在身后,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他坐起身,立刻疼得皱眉 —— 脑袋里像有个铁匠在挥锤,铁器摩擦的尖啸声充斥双耳。这感觉,比他以往最严重的宿醉还要难受。
大多数时候,他挨揍都是自找的,但这次却很难判断对错。他慢慢站起身,一件东西从他身上滑落。
是他的毯子。
其他行李都不见了。
班皱了皱眉,随即嗤笑一声。
“……‘面容者’有点像…… 戏班,懂吗?但只有一个人 —— 偶尔可能有个学徒。而且只表演与神明相关的内容。”
除了他的声音,空地一片寂静。夜色已深,暗红色的森林被染成更深的色调。但班很懂如何让声音传远,况且这片森林不大 —— 若是林中有活物,除非聋了,否则一定能听到他说话。
“神明很重要,但大多数人从没见过神明。等‘牛’神明发狂冲过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只能等死。‘神明演绎’就是教人们了解神明 —— 知道神明喜欢什么,也教人们了解‘血脉携带者’,知道他们的习性。”
他坐在红色的草地上,正修补自己的 “面容” 面具 —— 面具上裂了一道缝。他的下巴挨了一拳,面具没被直接击中,想必是掉落时撞到了坚硬的东西。用些心材树汁或许能暂时防止裂缝扩大,至少撑到他找到合适的材料彻底修好。
“其实这话有点假,” 班喃喃自语,“谁不知道神明啊?‘血脉携带者’也大多见过。‘面容者’真正教的,是怎么做人。神明本就不完美,可人们总把他们当榜样。”
他用指甲尖蘸着树汁涂抹裂缝,忍不住气冲冲地啐了一口。
“该死的,真麻烦。没涂好,得擦掉重弄。总之 ——”
“走。”
声音来了。空地边缘站着一个人影,班一眼就认出是个人类少年。真可惜,他刚才还期待是个原始部落的女战士呢。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具上,动作缓慢 —— 任何敌意的暗示,都可能让自己再次被揍得鼻青脸肿。
“嗨,大个子。你是‘血脉携带者’吗?”
“该死的,你这蠢货,赶紧走!”
“哦,声音不错,” 班琢磨了片刻,又纠正道,“穿透力很强。你在这片树林里做什么?”
眼角余光中,他看到少年烦躁地张开双手。
“有意思 —— 村民们说你是‘灵体’。”
“那他们就是白痴,” 少年怒冲冲地说,“比你还蠢。”
班及时捂住嘴,才没露出得意的笑:“哦?”
“根本没有‘灵体’这种东西。” 少年说话的语气,越往后越平稳。
这是班第一次正眼打量少年:他看起来比挨打的狗还狼狈,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肤,瘀伤、水泡、化脓的伤口层层叠叠,根本看不出原本的肤色。瘦得连一丝脂肪都没有,却能活下来 —— 班立刻断定:是 “蜥蜴血脉者”,只有 “蜥蜴血脉” 能让人在这种状态下活下来。
他压下心中的判断,不动声色地说:“‘灵体’是真的存在。”
“那我怎么从没见过?”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异常洁白的牙齿。
“被神明收走了,要么被怪物吃了,” 班眯起眼睛,“也可能被‘血脉携带者’吸收了 —— 不是说你,大个子,是那些更强的‘血脉携带者’,他们已经快不算人类了,身上全是神明的特征。”
少年突然弯下腰,双手按在肚子上,像是被人揍了一拳。
班立刻接话:“我没说你,你很强。”
“…… 嗯,知道了。”
班挠了挠后脑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你多大了?”
“什么?”
“十二岁?”
“十五。”
上钩了。班心里暗喜,继续问道:“你讨厌人类?所以才想把他们都赶走?”
少年沉默着,空气里满是紧绷的期待感。“是。” 他终于回答。
“嗯。我跟你说,我当‘面容者’,总在各地奔波,经常一个人走很久,有时是几天,有时是几周。每次到一个地方,就特别想说话,滔滔不绝停不下来。我看你也挺想说话的。”
少年发出一声哽咽,眉头紧锁。
“真的,我没骗你。你也是个爱说话的人。我问你,你讨厌我吗?”
“是,” 少年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你。”
“那你还挺友善的嘛。”
“我都把你打晕了!”
“可你也给我盖了毯子啊,” 班吸了吸鼻子,“你会给讨厌的人盖毯子吗?”
漫长的沉默笼罩着两人。
“我不是讨厌人类,” 少年终于开口,轻轻点了点头,“我也是人类,村民也是人类。我没杀他们,你也一样 —— 你本可以杀我,但你没这么做。”
少年又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待在这里?”
这次,班故意延长了沉默的时间。此刻正是关键 —— 这场对话的支点,成败全在此一举。情况很微妙,他有机会把这个少年从这里带出去,但只有一次机会。
“这里很安静,” 少年说,“空无一人,没什么动静。”
班低下头,点点头:“这样的地方有很多。”
少年僵在原地。
“我刚才演‘蜘蛛’西克,是演给你看的。西克住在山洞里,和你一样喜欢安静。我演的那只蜘蛛,其实很胆小,总是害怕,不敢动。”
少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班看着他,透过杂乱的发丝,隐约看到他深棕色的眼睛 —— 那眼神里,有种熟悉的东西。
他温柔地笑了笑:“但是你说得对,神明不是人,可你是人啊。西克只能做一件事,只能是一种样子,它被困在自己的本性里了。”
他拿起面具,转动着展示给少年看:“你看我的‘面容’,里面有七位神明,” 班撒了个谎,“全是怪物。可我戴上它,就能变成所有怪物 —— 每一个怪物,都是我的一部分。
“我可以害怕,可以愤怒,可以刻薄,可以暴力,也可以变得像个该死的恶魔。但我摘下面具,就能变回普通人。”
少年有片刻屏住了呼吸。班多希望自己能读懂别人的心思。
“你喜欢‘蜘蛛’,但更重要的是,” 班指着少年,“你喜欢的是我这样的 ——” 他又指了指自己,“普通人。”
“走,” 少年低声说,“不然我杀了你。”
“你可以杀我,” 班轻声说,点头表示认同,“但你给我盖了毯子,没杀村民,也没杀我。你不讨厌人类。”
少年的目光垂落,落在自己的脚边。班踉跄着站起身,少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面容者” 叹了口气:“看着我。”
少年的肩膀开始发抖。班往前走了一步。
“看着我。”
少年始终低着头,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绷带在风中飘动。班慢慢走到他面前,近到一伸手就能碰到他。
“看着我。”
少年犹豫着,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干净的痕迹 —— 划过满是污垢的皮肤。所有铺垫都已到位。班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你不会杀我的。” 他指着面具上的裂缝,“看到这道缝了吗?是你弄的。”
少年脸色煞白。
“这张面具,我做了好几年。你欠我的,大个子。我需要一个新的,” 班的表情完美掩饰了谎言,“你得帮我做。在做好之前,你得跟着我。”
少年咽了口唾沫,泪水背后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那么漫长的一瞬,班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很快,少年的眼泪流得更凶,胸口微微起伏,压抑的呜咽从紧咬的牙缝里溢出。
班伸出双臂,抱住少年,轻轻拍着他的背。过了一会儿,少年的哭声渐渐小了,还轻轻点了点头。班松了口气,又等了片刻才松开手,后退一步,深深鞠了一躬。
他直起身:“我是‘面容者’班。”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班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文,” 少年回答,“我叫…… 文。”
班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嗯,文。”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文擦了擦脸,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