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的脚刚踏进新通道,耳尖又是一阵发烫。他下意识摸了摸,那股热意像是从皮肤底下渗出来的,不疼,却让他心跳快了半拍。
前方的路比刚才宽了些,岩壁上的灯也不再是幽蓝,转成了微黄,像傍晚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火苗。地面平整,但每走几步,石板接缝处就浮起一道极淡的光纹,一闪即逝。
“这地……会认人?”阿蛮蹲下来,耳朵贴着地面听了一瞬,又猛地抬头,“不对劲,它在动。”
老姜头拄着拐杖,眯眼打量四周:“不是地在动,是咱们走的路,在变。”
楚绾没说话,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她面前的空气像是被什么切开了一样,裂谷凭空出现,深不见底,底下翻滚着赤红岩浆,热气蒸得人脸发烫。一道窄桥横跨其上,石面粗糙,仅容一人通行,桥身刻着两个字——“真心”。
“这桥。”齐昭走近边缘,蹲下身用手蹭了蹭刻痕,“不是后来凿的,是长出来的。”
“什么意思?”阿蛮皱眉。
“意思是。”他抬头看了眼楚绾的背影,“它知道我们要来。”
楚绾已经抬脚要上前,却被齐昭一把拉住手腕。
“别一个人过。”他说。
她回头看他,眼神有点冷,可也没挣开。
齐昭笑了笑:“桥写的是‘真心’,又不是‘独行者通’。”
话音刚落,桥面突然亮了起来。
那些刻字泛出微光,紧接着,画面浮现——不是投影,也不是幻象,而是像水波一样在石面上流动的影像。
齐昭看见自己七岁那年,跪在家族祠堂外,族老甩袖而去,身后门重重关上;他看见楚绾站在星穹之下,掌心炸开一道贯穿天地的光柱,整个人化作星尘散去;他看见老姜头坐在药炉前,手里捏着一封信,火光照着他眼角的皱纹;他还看见阿蛮被铁链拖着,在雪地里爬行,嘴里咬着一块破布,眼睛却死死盯着远处的山林。
没有人出声。
这些事,他们从没说过。
可桥知道。
“原来。”齐昭轻声说,“我们都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疼。”
老姜头咳嗽了一声:“傻孩子,谁心里没点旧伤?活着的人,哪个不是带伤走路。”
阿蛮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那你呢?你最怕啥?”
“我?”齐昭搓了搓手,“我怕煮糊了药,师父骂我。”
“这时候还贫!”阿蛮瞪他。
“我不贫。”他笑,“我只是觉得,既然都走到这儿了,总不能让过去的影子把路堵死。”
他说完,握紧了楚绾的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
楚绾看着他,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然后,她反手握住了他。
两人一同踏上桥面。
刹那间,桥上的画面变了。
不再是痛苦的回放。
而是他们一路走来的点滴——齐昭蹲在灶前熬药,哼着镇上小孩才唱的童谣,楚绾坐在旁边看书,嘴角悄悄翘了一下;老姜头半夜醒来,发现齐昭还在柴房里翻药典,叹了口气,放下一碗热汤转身就走;阿蛮把一颗最甜的野果塞进齐昭衣兜,嘴上却说“吃不吃随你”;楚绾在风雨夜里替齐昭挡下一记暗器,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却被他扶住肩膀,说了句“下次别这么拼”。
桥面开始延伸,原本断裂的地方一块块合拢,岩浆退去,裂谷闭合。
等四人全部通过,身后的桥彻底消失,只留下平坦石道继续向前。
阿蛮走在最后,路过齐昭时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你刚才,脸红了。”
“胡扯。”齐昭耳尖一热,“那是岩浆反光!”
“哦。”阿蛮拖长音,“反光还能照到耳朵根?”
“你少啰嗦。”他推了她一下。
老姜头在后面听着,拄着拐杖慢悠悠跟上,瞥了眼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人,低声嘀咕:“这桥啊,修了一辈子,原来是给年轻人走的。”
楚绾走在最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被握住的那只手。她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步伐比之前稳了许多。
通道越走越宽,空气也渐渐沉了下来,像是进了山腹深处。墙上不再有刻字,灯光稀疏,偶尔闪过一道光纹,像是某种机关在运转。
齐昭忽然停下。
“怎么了?”楚绾问。
“刚才那桥。”他看向她,“它认出了你。”
“我也觉得。”她点头,“那不是普通的试炼。它是……验证身份。”
“那你以前真来过?”
“不确定。”她皱眉,“但我看到的画面……有些我根本不记得发生过,可身体还记得。”
阿蛮插嘴:“所以这地方是专门挑人进的?不诚心的不让过?”
“不止是诚心。”齐昭摇头,“是‘真心’。它不在乎你想做什么大事,它只看你有没有带着真实的自己上路。”
老姜头叹口气:“有时候啊,最难的不是往前走,是承认自己是谁。”
正说着,前方地面再次裂开,但这次没有桥。
只有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缓缓升起,表面光滑如镜。碑顶浮着一团柔和的光球,像盏不会熄灭的灯。
石碑正面写着一行字:
“请留下你最重要的东西。”
阿蛮愣住:“又要留东西?上次是玉牌,这次又要啥?”
“不一定是实物。”齐昭盯着那团光,“可能是记忆,可能是执念,也可能……是一段关系。”
楚绾上前一步:“让我试试。”
“等等。”齐昭拦住她,“上次是你一个人验证,这次是整个队伍。不能冒进。”
“那你说怎么办?”
齐昭想了想,从药囊里掏出一只旧陶碗——就是之前在通道里捡到的那只,底部还刻着“济世”二字。
“这是我师父给我的第一件药具。”他说,“当年我连脉都搭不上,他偏让我学煎药。我说我没用,他骂我‘废物也能熬出好药’。”
他把碗放在石碑前。
光球轻轻晃了一下。
接着,碗开始发光,不是反射,而是从内部透出温润的暖光,像是被什么唤醒了。
“它接受了。”楚绾说。
“因为它知道。”齐昭收回手,“这不是什么宝物,但它装过无数病人喝下的药汤,也盛过我第一次煎糊后哭着倒掉的残渣。它不值钱,可对我是真的。”
阿蛮看了看自己的腰带,解下一块兽牙挂饰:“这是我娘留下的,虽然她早就没了……但我一直带着。”
她放上去。
光球又闪一次。
老姜头沉默片刻,从怀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是张药方,边角都被磨破了。
“这是我亡妻写的最后一张方子。”他声音低沉,“治风寒的,她写完那天晚上就走了。我一直没舍得用,怕用了,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字迹了。”
他也放了上去。
光球稳定下来,亮度增强。
最后,所有人看向楚绾。
她站在原地,没动。
“你不用勉强。”齐昭说。
“我不是勉强。”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点星力,轻轻点向胸口。
一缕银光从她心口抽出,凝成一片薄如蝉翼的符文,上面流转着古老的文字。
她把它放在石碑前。
光球猛然大亮,整条通道都为之震动。
石碑下沉,地面裂开,一条向下的阶梯显露出来,通向更深的黑暗。
楚绾收回手,脸色略显苍白。
“你给了什么?”齐昭问。
“一段记忆。”她说,“关于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
“能拿回来吗?”
她看了他一眼:“给了,就不能反悔。”
齐昭没再问,只是默默把手伸进口袋,碰了碰那枚还带着体温的旧陶碗。
“走吧。”楚绾率先迈步。
三人跟上。
阶梯很长,越往下,空气越静,仿佛连呼吸声都能惊动什么。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底层洞窟时,齐昭忽然感觉到掌心一热。
他低头一看,那只旧陶碗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手里。
碗底的“济世”二字,正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