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向洋在南方经历的疾风骤雨般的商业崩塌不同,西北\"金湾\"基地的困境,是一种缓慢的、渗透到骨子里的煎熬。如同戈壁滩上渐渐干涸的河床,表面的龟裂之下,是更深层生命力的流失。
经过无数次争吵、权衡和不算充分的市场调研,基地最终选定了一个\"军转民\"的重点项目——生产摩托车发动机。这个选择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技术上的自信。无奈在于,这似乎是他们的精密加工技术能较快切入的民用领域;自信在于,他们相信凭借基地过硬的技术实力,造出的发动机一定质量上乘。
项目被命名为\"猎鹰\",寄托了基地职工希望它在民用市场上一飞冲天的愿望。林卫东和马志军作为技术骨干,被抽调到这个项目组。起初,大家还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将造导弹的严谨用于设计这台125cc的发动机。图纸反复推敲,材料精挑细选,工艺精益求精。实验室里灯火通明,车床轰鸣,仿佛又回到了攻关国防项目的岁月。
然而,当第一台样机在震耳的轰鸣声中成功点火时,短暂的喜悦很快就被现实的冷水浇灭。
问题出在成本上。
为了追求极致的耐用性和性能稳定性,\"猎鹰\"发动机使用了过多昂贵的特种合金和复杂的加工工艺。一个普通的螺丝,他们可能都要用上航空级别的材质;一个密封圈,也要反复测试确保万无一失。这样下来,一台\"猎鹰\"发动机的成本,几乎是市面上同类成熟产品的两倍还多!
产品推向市场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他们派出几乎没有销售经验的技术人员,带着厚厚的产品性能说明书,去参加订货会,去拜访摩托车厂家。
对方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拿起发动机,掂量一下,听听介绍,然后问:\"多少钱?\"
当报出那个高昂的价格后,对方无一例外地摇头。
\"东西是不错,看得出用料扎实,工艺也好。但是……太贵了!\"
\"我们是造摩托车卖钱的,不是造艺术品。老百姓买摩托车,图的是实惠、耐用、便宜,你们这个……成本下不来,我们没法用啊。\"
\"你看看人家'嘉陵'、'轻骑',他们的发动机,价格只有你们的一半,性能也够用了。\"
仓库里,\"猎鹰\"发动机一台台地生产出来,又一台台地堆积起来,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它们性能卓越,质量堪比军工产品,却在市场的第一道门槛——价格面前,折戟沉沙。曾经的\"猎鹰\",成了飞不起来的\"土鸡\"。
项目的失败,带来的不仅是经济上的压力(库存积压占用了大量本已紧张的流动资金),更是对基地技术人员信心的沉重打击。
一种更深的迷茫和无力感在基地蔓延。他们空有一身屠龙之技,却发现在市场经济这片新海域里,他们连一条像样的渔船都没有,更别提捕捉到能养活大家的鱼了。那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比单纯的贫穷更让人感到窒息。
这天晚上,戈壁滩上刮起了大风,沙粒敲打着窗户,发出细密而烦人的声响。林卫东和马志军在宿舍里,对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盘午餐肉罐头,喝着当地产的、辛辣呛喉的廉价白酒。气氛沉闷得如同窗外的夜色。
马志军已经喝得有点多了,脸红脖子粗,眼睛布满了血丝。他猛地将杯中酒灌下去,把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操!\"他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含混,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卫东,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林卫东默默地抿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们他妈的是造导弹的!是搞高精尖的!\"马志军挥舞着手臂,仿佛在对着无形的敌人控诉,\"以前咱们算计的是射程、是精度、是可靠性!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咱们的国家腰杆子硬!是为了不受人欺负!那时候,再苦再累,心里是热的,是提气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情绪:\"可现在呢?现在咱们天天在琢磨什么?琢磨这破摩托车的缸体怎么铸能省两块钱!琢磨这活塞环用什么材料能便宜五毛钱!还他妈卖不出去!堆在仓库里生锈!咱们学的这一身本事,就用来干这个?\"
他猛地抓住林卫东的胳膊,力气大得让林卫东感到疼痛:\"卫东!你告诉我,咱们留在这里,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啊?奉献?奉献也得有个奔头吧!现在连基本的生活都快维持不下去了!看看咱们,一个月那点死工资,买条好烟都得掂量半天!再看看弟妹庆兰,想给小雪买件新裙子,都得算计来算计去!这叫什么日子!\"
马志军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林卫东,终于说出了那句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话:
\"我是真有点待不住了!我真想走了!去南方!像你弟弟向洋那样,就算下海经商,至少能挣到钱!能让家里人过上好点的日子!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憋憋屈屈的,看不到一点希望!在这里,咱们的技术不值钱!咱们的奉献,也没人看得见了!\"
\"像你弟弟向洋那样\"……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中了林卫东内心最敏感、最矛盾的地方。他知道弟弟在南方似乎赚了钱,虽然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但不可否认,那种物质的丰裕,对此刻正处于困境中的他们,有着一种现实的诱惑力。他也苦闷,也看不到前路,马志军说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何尝没有过动摇?尤其是在看到妻子为生活琐事发愁,看到女儿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时。他一身本事,却无法让家人过上稍微宽裕点的生活,这种挫败感同样折磨着他。
但是,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风沙依旧,但在那无边的黑暗深处,是基地那片熟悉的厂房轮廓,虽然有些老旧,却承载了他太多的青春和理想。那里有他亲手调试过的设备,有他和同事们一起攻克难关的回忆,有徐工那样一辈子扎根于此的老专家……难道这一切,真的就要因为暂时的困难而被抛弃吗?难道他们这代人的坚守,在\"挣钱\"二字面前,就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吗?
他不甘心。
\"志军,\"林卫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给马志军重新倒上酒,也给自己满上,\"你的苦,我懂。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举起酒杯。马志军看着他,也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杯子,两人碰了一下,都将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酒精里燃烧、发酵。一种同病相怜的苦闷,和对未来共同的迷茫,将两个男人紧紧缠绕。他们都走到了各自人生的一个低谷,一个在南方商海触礁,一个在西北戈壁迷失。而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最低谷时,血缘的纽带往往会发出最微弱的,也是最重要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