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温暖如同最好的良药,短暂地抚平了连日的疲惫。然而,当清晨第一缕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北国的寒意,厂区那雄浑而急促的上班汽笛声便如同一声号令,瞬间将人们从温馨的小家拉回到国家建设的宏大叙事之中。
林瀚章在周文瑾细致的叮咛声中走出家门,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带着金属粉尘味的空气。昨夜的温情犹在心头,但他眼神中的柔和已迅速被一种专注和锐利所取代。他敏锐地感觉到,今天厂区的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空气中不仅弥漫着熟悉的煤烟和铁锈味,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紧张、兴奋与庄严的躁动。
通往厂区的土路上,工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少了平日里的说笑闲聊,多了几分肃穆和期待。广播喇叭没有像往常一样播放进行曲或新闻,反而异常安静,这种沉默本身就预示着某种不寻常。
“林工!”
“林科长早!”
熟悉的招呼声传来,但语气里都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林瀚章点头回应,脚步加快。他一进厂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厂区主干道两旁,不知何时竖起了许多崭新的木制宣传栏和标语牌。红色的标语纸上,是用遒劲有力的白色字体书写的口号:
**“为超额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而奋斗!”**
**“时间就是钢铁,指标就是命令!”**
**“学先进、比贡献、创高产!”**
**“工人阶级是实现国家工业化的主力军!”**
这些标语像一团团火焰,在冬日的晨光中灼灼燃烧,映照着一张张走过它下方的、饱经风霜却目光坚定的脸庞。
更大的变化发生在厂部大楼前的广场上。这里连夜搭起了一个简易的主席台,上面铺着红色的布幔。台前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从各个车间、科室赶来的职工代表。人们按照划定的区域站立,虽然人数众多,却秩序井然,一种无声的期待在人群中弥漫。
林瀚章立刻意识到——动员大会!关于“一五”计划的全面动员大会终于要召开了!他心中那根弦立刻绷紧了,昨晚与文瑾闲聊时提到的沉重压力,此刻化为了眼前真切的、扑面而来的洪流。
他快步走向技术科队伍所在的区域,正好遇上同样刚到的石久宽师傅。石师傅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油渍的工装,但脸色异常凝重,他眯着眼看着主席台上方悬挂的巨大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第一汽车制造厂附件分厂‘一五’计划动员暨誓师大会”。(注:此处厂名可根据小说具体设定调整)
“石师傅。”
“林工。”石师傅转过头,眼神复杂,既有老工人的沉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大阵仗啊。看来,真要甩开膀子大干了。”
林瀚章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时,厂领导们簇拥着一位精神矍铄、穿着中山装的领导——可能是上级派来的特派员——走上了主席台。王厂长走到话筒前,他没有拿讲稿,只是用那双惯于在车间轰鸣声中发号施令的洪亮嗓子,宣布大会开始。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特派员直接走向话筒,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广场,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大会,目的只有一个:动员全厂一切力量,坚决贯彻落实党中央制定的发展国民经济第一个五年计划赋予我们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广场上鸦雀无声,只有寒风刮过旗杆的轻微呼啸。
“同志们!旧中国一穷二白,连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辆坦克都不能制造!这种历史,必须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彻底结束!”特派员的声音慷慨激昂,“我们的国家,要逐步建立起独立的、完整的工业体系!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无数的钢铁、机床、设备!而我们厂,就是这宏大蓝图中的一颗重要螺丝钉!我们必须把它做得最结实、最可靠!”
他接着开始宣读上级下达给本厂的生产任务指标。那不仅仅是一个总的数字,而是被分解得极其精细:年度总产量、季度分解指标、各车间需要完成的零部件种类和数量、质量合格率要求、成本控制目标……一连串的数字,像一颗颗沉重的砝码,接连不断地压在每个与会者的心上。
林瀚章屏息凝神地听着,大脑飞速运转。这些数字远远超出了工厂以往任何时期的最高产量,技术要求也提到了新的高度。他感到肩膀上的压力陡然剧增。作为技术科负责人,如何将这些宏大的指标转化为具体可行的生产工艺流程,如何解决生产中必然会出现的技术难题,确保质量和产量双双达标,这千斤重担,大半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石师傅。老工匠双手抱臂,眉头紧锁,听得极其认真,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默记那些关乎他所在车间命运的数字和要求。
王厂长接着上台,他的讲话更为具体,也更富有鼓动性。他宣布了劳动竞赛方案、奖惩措施,最后,他大手一挥,指向早已立在主席台侧方的一块巨大的、蒙着红布的宣传牌:
“同志们!从今天起,这就是咱们全厂的‘脉搏’!是咱们向党中央、向全国人民汇报工作的‘成绩单’!”
红布被猛地揭开!
一幅巨大的、制作精美的生产进度表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表格纵横交错,项目繁多,但设计得清晰明了。最上方是年度总任务和月份分解,下面则是各车间、各班组的细分指标栏。目前大部分还都是空白,等待着用每日、每周的实际产量和数据去填充。
“它将是红色的!代表我们超额完成计划!”
“它将是黄色的!代表我们按计划进行!”
“它,绝对不允许是白色的!那代表落后,代表拖了国家的后腿!”王厂长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要让这张表,从月初红到月底,从年头红到年尾!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
台下,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回应。数千名职工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集体使命感和竞赛热情被激发出来。每个人都被纳入到这架庞大而精密的计划机器中,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齿轮或螺丝钉。
大会结束后,那种激昂的情绪迅速转化为 concrete (具体)的行动。各车间、班组立刻召开小会,进一步分解任务。林瀚章回到技术科,发现办公室里已经堆了好几摞新送来的资料——大部分是俄文的技术文献和图纸,是关于新设备操作、新工艺标准和更高要求的产品规范的。
他随手翻开一本,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的特殊气味。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俄文术语、复杂的图纸和数据表格。他知道,啃下这些“硬骨头”,将其消化吸收,再结合本厂实际,制定出通俗易懂的操作规程和工艺卡片,是他和技术科的首要任务。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工厂仿佛被上紧了的发条,以前所未有的节奏高速运转起来。
车间里,机器轰鸣声似乎更加密集和急促。墙上贴满了各自班组的生产进度表,工人们上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上面的数字和颜色。劳动竞赛的红旗在车间之间流动,谁得了红旗,整个车间都觉得脸上有光;谁要是暂时落后,班组长和技术骨干急得嘴上起泡,连夜开会找原因、想办法。
林瀚章的工作量成倍增加。他白天要深入车间,解决生产线上突发的各种技术故障——新指标压力下,设备的负荷加大,以前隐藏的小问题都暴露出来。工人操作稍有不慎,或者对新技术参数理解有偏差,就可能造成批量废品,耽误宝贵的生产时间。
晚上,他则泡在办公室和技术资料室里,对着那些厚重的俄文资料,一边查阅字典,一边仔细研究,常常熬到深夜。他需要将苏联的先进技术标准,与石师傅等老工人的实际经验相结合,找到最优化的生产方案。台灯下,他的眉头总是紧锁着,纸上写满了计算公式、工艺参数和待解决的难题清单。
他和石师傅的交流变得更加频繁和深入。常常能在车间角落看到两人对着一个零件、一张图纸激烈讨论。
“林工,你看这苏联图纸要求的这个公差,照咱们现有床子的精度,够呛啊!”石师傅指着图纸上一处,面露难色。
“我想办法从工艺上调整一下加工顺序,再设计一个辅助夹具,或许能稳定控制在0.05毫米内。”林瀚章盯着图纸,快速地在笔记本上画着草图。
“嗯…夹具这边我来想办法改进。但热处理工艺你得把关,按他们这个曲线,咱厂的炉子控温精度怕跟不上…”
“我正研究这个,可能需要分段控温,延长保温时间…”
他们面临的,是理想化的先进设计与落后现实条件之间的巨大差距。而这差距,需要靠他们的智慧和汗水,一点点去弥补、去追赶。
巨大的生产指标如同高悬的鞭策,催动着每一个人。工厂的“脉搏”——那块巨大的生产进度表,上面的数字和颜色开始不断变化,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它不再是墙上一张简单的表格,而是真正成为了工厂生命节奏的直观体现。
林瀚章穿梭于车间、办公室、资料室,感觉自己就像这部巨大机器中一个高速旋转的部件,被国家计划的洪流推动着,疲惫却亢奋地运转着。他清楚地感受到,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挑战与希望的时代,已经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而他,正身处这时代浪潮的核心。
然而,就在他全力应对常规生产任务带来的如山压力时,一个更为艰巨、更为特殊的任务,已经悄然下达,即将把他和石师傅,乃至整个工厂的技术核心力量,推向另一场更为严峻的考验。那将是一场不能借助苏联图纸、必须完全依靠自身力量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