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张九泰那年,我十七岁,正值人生中最迷茫又最鲜活的年纪。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的北风已经刮得人脸疼。母亲替我报了一个寒假精英补习班,说是能增加考入顶尖大学的几率。我本不情愿,却在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后,遇见了一个让我的青春彻底偏离轨道的人。
补习班设在城南一栋颇有年岁的小洋楼里,暖气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咖啡混合的气息。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发愁,眉头皱得几乎能夹住笔。
“这么简单都不会啊?”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那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整个冬天的星光。
他自然地在我身旁坐下,手指轻轻点在我的习题本上,“这道题有三种解法,最简单的就是用能量守恒定律。”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个陌生的男生太过自来熟,却又不让人反感。他穿着深灰色的高领毛衣,侧脸线条流畅利落,手指修长干净,腕间一块我认不出牌子的表,却莫名觉得价值不菲。
“叫声哥哥就教你。”他忽然转头,坏笑着看我。
我的脸瞬间烧起来,“你谁啊?”
“张九泰。”他随手从我的笔袋里抽出一支笔,在草稿纸上写下遒劲有力的三个字,“记住了吗?”
我没应声,他却已经自顾自地讲解起来。不得不说,他讲得比老师还要清晰易懂,几句话就点破了关键。等我恍然大悟地拍额头时,他才满意地靠回椅背。
“怎么样,是不是该请我喝杯咖啡当学费?”
这就是张九泰,天之骄子,音乐界公认的天才,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后来我才知道,那间补习班里坐着的半数是冲着名校去的普通学生,另一半则是如他这般,早已被保送或安排好出国深金的世家子女,来这儿不过是打发时间,或者——如他所说——“体验生活”。
从那以后,张九泰就像在我身边扎了根。他总是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抢走我的笔记,偷看我的习题,然后变着法儿地逗我脸红。
“你今天扎马尾的样子挺可爱的。”
“这道题又错了,小笨蛋。”
“你皱眉的样子让我也想跟着皱眉。”
他最喜看我不知所措的模样,然后趁机捧住我的脸,轻轻吻上来。起初只是蜻蜓点水,后来渐渐加深,直到我喘不过气,狠狠咬他的嘴唇。他就会吃痛地退开,歪着头贱兮兮地笑:
“谋杀亲夫啊?”
那时我总会羞恼地捶他,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贴在胸口。隔着毛衣,我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掌心。
“走,带你看点好东西。”有一天课后,他忽然拉着我的手,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木棉树,虽值冬季,却依然挺拔。细雨打在光秃的枝干上,凝结成晶莹的水珠,缓缓滴落。
“知道木棉的寓意吗?”他轻声问,温热的气息呵在我耳畔。
我摇摇头,心里还在为刚才解不开的一道数学题发愁。
“木棉又叫英雄树,花开时热烈却不媚俗,花落时毅然决然,不拖泥带水。”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就像某些人,一旦遇见,就再也忘不掉。”
可惜那时我满心想着未解的难题,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外之音。后来每每回想,都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摇醒那个不解风情的自己。
张九泰很快摸清了我的小习惯。他发现我一遇到难题就会不自觉地咬笔头,发现我思考时喜欢用手指卷头发,发现我不开心时就会偷偷吃果冻。
于是他的书包里总是存着各种口味的果冻,时不时变魔术般掏出一个,放在我桌上。
“补货了。”他总是这么说,然后揉揉我的头发。
渐渐地,我的抽屉里堆满了他给的“现货”。荔枝味、芒果味、草莓味,五颜六色的包装,像极了他闯入我生活后带来的斑斓色彩。
那年冬天最冷的那天,他送了我一个蝴蝶发夹。银质的翅膀上镶着细碎的蓝宝石,在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泽。
“我做题时没有碎发掉下来。”我下意识反驳。
“有,你看。”他轻轻撩起我额前一缕我根本没察觉的碎发,仔细别上发夹,“这样就不会遮住眼睛了。”
“要你管啊。”我小声嘟囔,却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只蝴蝶。
“不过还挺好看的。”过了一会儿,我轻声补充。
他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比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真实许多。
我们短暂相爱了一个寒冬。
在补习班暖气管的嗡鸣声中,在窗外木棉树的注视下,在无数个他教我解题、我陪他发呆的日日夜夜里,两颗心悄然靠近。
他会在我冷时自然地将外套披在我肩上,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我会在他练琴时安静地坐在一旁,虽然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旋律,却觉得那是世上最动人的声音;他会在雪天紧紧握住我的手塞进他的口袋,我会在分别时偷偷在他的课本里塞写满想念的纸条。
我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个飘雪的午后。
“我要出国了。”他忽然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愣住,笔从指间滑落,在试卷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保送去了茱莉亚。”他补充道,眼睛却不敢看我。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只是没想过这么快。
他家人起初对我很友好。有好几次,我撞见他牵着手带我回他家那栋需要经过三道安保才能进入的别墅。他的母亲总是客气地招待我喝茶,父亲会询问我的学业,一切都平和得像一个美好的梦。
直到他们发现我们不只是补习班同学那么简单。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张九泰的母亲约我在一家高级咖啡馆见面。她穿着得体的套装,举止优雅,说出的每句话却像刀子般锋利。
“我们九泰这孩子以后是要在国外生活的,他的音乐事业,他的未来,都在那里。”她轻轻搅动着咖啡,没有看我,“你知道九泰国外有一个等他的未婚妻吗?是陈氏集团的千金,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般配。”
我愣在原地,未婚妻......好一个未婚妻。
“阿姨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感情很纯真,但也很容易过去。九泰以后的路已经安排好了,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自己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眼泪浸湿了枕头。张九泰打来无数通电话,我都没接。最后他站在我家楼下,在寒风中等了一整夜。
我最终还是下楼见他了。他憔悴得不像话,一见我就紧紧抱住,像是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不会同意什么未婚妻的,我只喜欢你。”他的声音哽咽,“你相信我,等我出国安顿好,就接你过来。”
我相信了。或者说,我宁愿相信。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机。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声,会不顾一切地挽留他。
机场广播响起的那一刻,我正坐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奶茶店里,望着窗外起落的飞机,泪流满面。
起初,我们还有联系。越洋电话,视频聊天,电子邮件。他告诉我国外的见闻,倾诉对我的思念;我告诉他我的生活,我的学业,还有窗外的木棉树又开花了。
但渐渐地,他的回复越来越慢,电话越来越少。他说学业繁忙,他说时差让人疲惫,他说——
“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无数次想冲破一切,去找他。忘不掉他手心的温度,忘不掉冬夜补习班的吻,忘不掉他说“等我”时的眼神。
张九泰,你可知我抽屉里的几十张机票吗?
从得知他被保送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偷偷存钱。兼职打工,省吃俭用,一张又一张的机票,从北京到纽约,从青春到成年。它们安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像一个个未曾说出口的誓言,最终失去了兑现的时机。
第七张机票存下时,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第十五张时,我拿到了奖学金。
第二十三张时,我开始实习工作。
第三十一张时,我终于有能力买下那张飞往纽约的机票,却失去了奔赴的理由。
二十四岁那年冬天,张九泰要回国结婚的消息上了新闻。
我正坐在公寓里整理旧物,电视上突然出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褪去了几分少年气,换上了成熟稳重的西装,站在镜头前从容得体。唯有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提起“未婚妻”这个词时,闪烁的光芒像极了当初逗我时的模样。
我就知道,他是真的喜欢。
镜头切换到千万彩礼求娶未婚妻的场地,那是一个美得如同仙境的私人庄园,玫瑰铺满了每一个角落,乐团在现场演奏,宾客如云。只有一闪而过的镜头,他匆忙拦住了,对着镜头礼貌却坚定地说:“不可以拍,保密。”
只有几秒的镜头,却足以震撼到我。太过隆重,太过奢华,仿佛要把世间所有的美好都献给那个幸运的姑娘。
新闻主播用激动的语气报道着这场备受瞩目的世纪婚礼,社交媒体上全是关于张九泰婚讯的讨论。我关掉电视,打开手机,看着和他七年空白的聊天框,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三年前他发来的“生日快乐”,我没有回复。
还是没狠下心删除。又是冬天,还是......没缘分。
我裹好外套,拢了拢围巾,决定出门透透气。寒风凛冽,我低着头把半张脸藏在围巾下,走向常去的那家超市。
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果冻,我怔怔地看了许久,最终一口气买了十袋。提着沉重的购物袋走出超市时,我依然低着头,沉浸在回忆里。
直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发夹磕到对方的下巴,发出一声轻响。随即,我听到一道熟悉得让我心脏骤停的叫疼声。
猛地抬头,时光仿佛倒流回七年前。
张九泰站在我面前,揉着下巴,歪头笑着看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成熟的痕迹,却丝毫没有折损他的俊朗,反而添了几分沉稳的魅力。
他的手里,赫然晃着一个红色的户口本。
“又想谋杀亲夫?未婚妻小姐?”
我愣在原地,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他不是应该正在筹备那场万众瞩目的婚礼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普通的街头,拿着户口本,叫我“未婚妻小姐”?
“你......”
他上前一步,轻轻拂去我发间的雪花,目光温柔得如同那个冬夜的月光。
“那场婚礼,是我的告别演出。”他轻声说,“为了彻底摆脱家族的控制,为了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我不得不演完这最后一场戏。”
他打开户口本,内页里,夹着一枚熟悉的蝴蝶发夹——正是当年他送我的那个,我以为早已遗失在时光里的信物。
“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如果你还愿意要这个差点迷路的未婚夫的话。”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他的肩头,落在我颤抖的睫毛上。我望着他手中那抹熟悉的蓝色,望着他眼底不曾熄灭的星光,忽然明白了木棉的寓意——
一旦遇见,就再也忘不掉。
就像他,就像我,就像这场跨越七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