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了那条小巷。
梦里的雾气浓得化不开,潮湿的、带着铁锈和青苔气味的风缠绕着我的脖颈。我总是跑,总是跑,身后是追债人粗哑的吼叫和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然后我看见巷子尽头那点模糊的光,和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陈九桐。
他倚在斑驳的砖墙上,一头银发在昏暗光线下像是自带光芒的月亮。校服随意搭在肩头,嘴角衔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微微眯着眼,笑得那么夺目,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他的背景板。
然后我撞进他怀里——每一次梦到这里,我都能再次感受到那一刻他身体的僵硬,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薄荷的气息。
他垂头,对上我的眼睛。
他伸手——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熟悉的模糊,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但对我而言,不过是亮度略有不同的灰影。我眨了眨眼,等待了几秒钟,视力慢慢聚焦,天花板上的裂纹渐渐清晰。
又是这样时好时坏的一天。
我撑着手臂坐起来,动作熟练地移向床边的轮椅。双腿软绵绵地垂着,像不属于我的装饰品。医生说我的视力问题主要是心因性的,加上脑部撞击的后续影响。而腿,是脊髓损伤,不是完全没有恢复的可能,只是我放弃了治疗。
没有必要了。
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那是我和陈九桐唯一的合影。照片上,他一脸不情愿地瞪着镜头,银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而我则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是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带我去海边时拍的。
我伸出手,轻轻触摸照片上他的脸庞。
“阿九,”我轻声说,“我又梦见你了。”
现在的陈九桐,已经不再是照片上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了。人人都说陈家太子爷手段狠戾,冷漠无情,执掌陈家不到三年,就把家族企业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吞并、收购、打压对手,毫不手软。
但我知道,他并非这样。
或者说,不全是这样。
“妈,吃药了。”我推着轮椅来到母亲的房间,将分好的药片和水杯递给她。
母亲呆呆地望着窗外,没有任何反应。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就一直处于这种恍惚状态,时好时坏。直到那天,她彻底崩溃,吞下整瓶安眠药。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我正准备出门去见陈九桐,想告诉他我决定接受他的提议,搬去和他一起住。然后电话响了,医院通知我母亲自杀的消息。
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发疯似的开车赶往医院,泪水模糊了视线。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剧烈的撞击,玻璃破碎的声音像一场噩梦。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双腿没有任何知觉,眼前的世界像浸在水里一样模糊不清。
医生说我的腿有30%的恢复几率,如果坚持康复训练的话。但我放弃了。不仅因为巨额医疗费,更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我,已经配不上陈九桐光芒万丈的未来。
“妈,吃点东西吧。”我轻声说,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
母亲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张开嘴。有时她会有些清醒的时刻,能认出我,哭着道歉,说拖累了我。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像现在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喂完母亲吃饭,我推着轮椅到窗前。外面的世界对我而言只是一片模糊的色彩。春天应该是来了,但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咳嗽,有时会咳出血丝。我没有告诉医生,既然已经放弃了治疗,这些细节又有什么意义呢?
手机响起,我看了一眼,是疗养院的费用提醒。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债务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即使陈九桐暗中帮我还清了一部分,剩下的仍然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结束一切的原因之一。
记忆中的那个下午比现在温暖得多。
那是高三的秋天,父亲生意失败后,家里欠下巨额债务。追债的人开始出现在我家门口、学校周围。那天放学后,他们又来了,我不得不绕道跑进那片老城区,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梭。
我跑得气喘吁吁,心脏狂跳,直到确认甩掉了他们,才敢停下来喘口气。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误打误撞闯进了那条小巷,撞进了陈九桐的怀里。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我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薄荷的清香,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一个人。抬头时,对上了一双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
他有一头银白色的短发,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校服随意搭在肩头,白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嘴角叼着一根烟,烟雾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几分审视和好奇。
“对、对不起!”我慌忙后退,却不小心绊了一下。
他伸手扶住我的胳膊,力道稳而轻。“小心。”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清亮一些。
我这才看清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都穿着同一所高中的校服——那所全市最贵的私立学校。而我只在普通的公立高中就读。
“九哥,这谁啊?”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问道。
陈九桐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他的目光太过直接,让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我试图挣脱他的手。
他却没放开,反而微微蹙眉:“有人在追你?”
我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轻笑一声,指了指我来的方向:“听到脚步声了,很急。”然后他转向身后的几个人,“去看看。”
那几个人点点头,迅速朝巷口走去。
“不、不用...”我想阻止,但他们已经走远了。
现在巷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这才放开我的胳膊,却俯身捡起了我掉落在地上的书包。
“哪个学校的?”他问,随手拍掉书包上的灰尘。
我小声回答了校名。
他挑眉:“那离这儿可不近。”然后他注意到了我校服上的污渍,“他们弄的?”
我低头,才发现手肘处有一块明显的擦伤,大概是刚才逃跑时不小心碰到的。
“没事的,小伤。”我试图掩饰。
他却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递给我:“随身带的习惯,”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经常打架。”
我惊讶地接过,轻声道谢。
“为什么被追?”他靠在墙上,重新点了一支烟,但很体贴地把烟吐向另一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爸欠了债...”
他点点头,没再多问。这时他的朋友们回来了,对他比了个手势:“解决了,九哥。短期内不会再来骚扰这一带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解决”是什么意思,但莫名觉得安心。
“谢谢。”我真诚地说。
陈九桐笑了笑,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眼中的冰雪消融。“陈九桐。”他忽然说。
“什么?”
“我的名字。陈九桐。”
“我...我叫林晓。”我小声回答。
他点点头,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了一串数字:“如果他们还找你麻烦,打这个电话。”
我的手心因为他的触碰而发烫,心跳快得不像话。
“我得走了。”我说,害怕再多待一秒钟,就会暴露自己那点可笑的心动。
他点点头,在我转身时忽然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怔在原地,回头看他。
他笑得坦然:“像受惊的小鹿。”
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
陈九桐居然转学到了我们学校。当他在讲台上简短地自我介绍,然后径直走到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时,全班哗然。
“你怎么...”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他挑眉:“这学校离我家近。”
骗人。他家离这里起码有一个小时车程。
但他就这样强行闯入了我的生活。每天放学坚持送我回家,尽管我反复表示不需要;在我被同学嘲笑家境时冷冷地瞪回去,让对方立刻闭嘴;甚至在我父亲最艰难的时候,暗中帮忙解决了部分债务。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他。
那时我们坐在学校天台上,他刚刚抽完一支烟,风吹起他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你闯进我怀里的那一刻,看着你的眼睛,我在想,好可爱的小姑娘。”
我的脸瞬间烧起来。
“而且,”他轻笑,眼神略带嘲讽,“所有人都怕我,只有你,怕的是那些追债的人,而不是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
他耸耸肩:“很多人都说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觉得你很好。”我小声说。
他怔住了,然后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的笑容。
就是从那天起,我们在一起了。
和陈九桐恋爱的日子像一场美梦。他表面上依旧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打架、抽烟、违反校纪,但在我面前,他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
他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会在下雨天把伞完全倾向我这一边,自己的半边肩膀都湿透;会在我因为家境自卑时,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家庭。”
有一次,我发烧请假在家,他翘课来看我,额头贴着我的额头试体温。
“你得离我远点,会传染的。”我推他。
他却抱得更紧:“传染给我,你就能好得快一点。”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但梦境总有醒来的时候。
我咳嗽了一阵,喉间弥漫着熟悉的铁锈味。我熟练地抽出一张纸巾擦拭嘴角,果然看到了一点红色。
时间不多了。
我推着轮椅来到衣柜前,开始整理东西。大部分物品都会留下来,连同这间房子,转给远房表亲,拜托他们照顾母亲。我只带走一小部分。
最底下抽屉里,是一个铁盒,里面装着我和陈九桐的回忆。电影票根、游乐园门票、他写给我的便条、那盒已经干涸的创可贴,还有那张海边合影。
我轻轻抚摸这些物品,仿佛能透过它们触摸到逝去的时光。
最后我只选了三样东西:那张合影,他写给我的一封信,和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的那片已经脆弱的落叶。
其他的,该放下了。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一条新闻推送:“陈氏集团总裁陈九桐再度并购竞争对手,商场如战场毫不手软”。
我点开新闻,配图是一张他的近照。照片上的他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染回了黑色,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眼神锐利,嘴角紧抿,整个人散发出冷峻的气息。
这已经不是我的阿九了。
我的阿九,有一头招摇的银发,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会在深夜打电话给我,只为了告诉我他想我。
我的阿九,在分手那天,哭着说不要分开。
“林晓,我可以照顾你,我可以放弃一切照顾你!”他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
而我只能强忍泪水,狠心拒绝:“可我不想拖累你。陈九桐,你的未来应该是光明灿烂的,不应该被我这样的拖累。”
“没有你,再光明的未来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闭上眼睛,感受心碎的疼痛。“对不起,”我轻声说,“就让我们到此为止吧。”
挂断电话后,我咳出了血。那时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后来,从共同朋友那里听说,陈九桐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继承了家业,变得冷酷无情,在商场上所向披靡。
那样也好,起码他还活着。
而我,已经累了。
今天是我选定的日子。
我起了个大早,为母亲准备了早餐,耐心地喂她吃完。然后我拨通了远房表姐的电话,再次确认了她会来接替照顾母亲。
“你真的要去疗养院吗?”表姐在电话里问。
“嗯,医生建议的,对我恢复有帮助。”我撒了谎。
实际上,我今天就会彻底解脱。
挂断电话后,我推着轮椅来到母亲的房间,轻轻拥抱她。
“妈妈,对不起,”我低声说,“但我真的太累了。”
母亲罕见地有些反应,她的手轻轻抬起,摸了摸我的头发。那一刻,我几乎要放弃计划,但最终还是坚定了决心。
我写好了遗书,放在抽屉里,表姐明天来接母亲时会发现它。
然后我出了门,推着轮椅,朝着海边出发。
那片海,是陈九桐第一次带我去的地方。那时我们刚在一起不久,他骑着摩托车载我,我紧紧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你为什么喜欢银发?”我曾问他。
他轻笑:“叛逆吧。我父亲最讨厌不符合‘规矩’的东西。”
“那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我也不符合你家的‘规矩’吧?”
他停下车,转身看着我,眼神认真:“你就是我的叛逆,林晓。是我为自己做的最勇敢的决定。”
海边到了。我的思绪回到现实。
今天的大海很平静,蓝色的海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而我却只能堪堪瞧见它是蓝色的,其他一概看不清。
我推着轮椅来到沙滩边缘,费劲地把自己挪到沙滩上。沙子很细,很软,带着阳光的温度。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合影,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轻轻把它放在轮椅上,用一块石头压住。
接着,我拿出手机,播放了陈九桐曾经发给我的语音。那是我们在一起一百天时他录的:
“林晓,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百天。虽然你总是说我太张扬,说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为了你,我愿意变得更好。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配得上你的未来。”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澈,带着少年特有的真诚和热烈。
我闭上眼睛,感受海风拂过面颊,听着海浪的声音。
然后我开始向海里爬去。每一步都很艰难,但我从没如此坚定过。
海水渐渐漫过我的双腿、腰际、胸口。
“就让18岁的我,永远留在你脑海中。”我轻声说,仿佛在对远方的他做最后的告别。
一片浪潮卷来,我消失不见。
陈九桐正在开会,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他皱了皱眉,强压下不适,继续听着下属的汇报。但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他生命中流失。
“会议暂停。”他忽然站起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出会议室。
回到办公室,他下意识打开了那个他一直珍藏的铁盒。里面是她的东西——她最喜欢的那支发卡,她写给他的纸条,还有他们在海边的合影。
照片上,她笑得那么开心,眼睛弯成了月牙。而他一头银发,表情别扭却难掩眼中的温柔。
那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即使后来她提出分手,残忍地切断所有联系,他依然无法忘记她。
听说她出了车祸,双腿瘫痪,视力受损。他立刻联系了最好的医生,想要去看她,但她拒绝见他,拒绝一切帮助。
“陈九桐,你的未来应该是光明灿烂的,不应该被我这样的拖累。”她在分手电话里说。
傻瓜。没有她,何来光明灿烂?
他继承家业,变得冷酷无情,只是因为那个会让他温柔的人已经不在了。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拿起车钥匙,决定去她家看看。尽管知道很可能再次被拒绝,但他必须确认她安然无恙。
当他赶到她家时,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
“我是林晓的表姐,”女人红着眼睛说,“你来晚了。”
陈九桐的心沉到谷底:“什么意思?”
“晓晓她...昨天在海边...”表姐哽咽着说不下去,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她留给你的。”
陈九桐颤抖着手打开信封,里面是那张熟悉的合影,背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阿九,对不起,我先走了。请不要为我悲伤,不要为我停留。你要继续向前走,带着我们曾经的美好,活出足够两个人份的精彩人生。就让18岁的我,永远留在你脑海中。 ——永远爱你的晓”
陈九桐瘫坐在地上,银白的发丝垂落额前——在接手家业后,他早已染回黑发,但最近,他又悄悄染回了银色。
他以为这样,就能找回一点点从前的自己。
可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晓晓,那个在秋天午后撞进他怀里的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九桐紧紧攥着那张照片,泪水终于决堤。
在那个清澈见底的海边,他永远失去了他的爱人,和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