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顺着窗玻璃滑落，模糊了江南初夏的绿意。郑九莲站在公寓的杂物间里，手中捧着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那是前未婚妻林薇留下的东西。
他的心像是被这连绵的梅雨浸透，沉甸甸的。三天前，他偶然发现林薇与别人的聊天记录，才知道她同意订婚，仅仅是因为郑九莲家境优渥，是她在同事面前炫耀的资本。
“我从没爱过你，郑九莲，但你确实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林薇坦白时的冷静让他心惊。
于是婚约解除，感情散场，像这江南的雨，缠绵过后只剩一丝潮湿的凉。
郑九莲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箱中的物品。书籍、饰品、相框...每一样都曾经承载过所谓的甜蜜回忆，如今看来全是讽刺。他机械地将它们扔进旁边的垃圾袋，动作干脆利落，直到翻到箱底那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低着头站在墙角，身后是两个做着鬼脸的高大男孩。而在照片边缘，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张开双臂，像是要挡住那两个欺负人的男孩。小女孩侧着脸，眉眼弯弯，对着小男孩的方向。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郑九莲的指尖微微颤抖。那个低着头的小男孩，分明是幼年的自己。而那个小女孩...那弯弯的眉眼，莫名熟悉。
“哥哥不要怕，我保护你。”
一个遥远的声音穿过时光的迷雾，轻轻叩击他的耳膜。郑九莲闭上眼睛，努力捕捉那段被遗忘的往事。
那是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性格内向的他，因为不爱说话，常常成为班上几个调皮男孩捉弄的对象。那天放学后，他在小巷子里被两个高年级男生堵住，抢他书包里的零食。正当他不知所措时，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像风一样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不许你们欺负他！”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而坚定，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高年级男孩们哄笑起来，其中一个伸手要去推她。小女孩毫不退缩，反而向前一步，大声说：“我爸爸就在前面，我喊了！”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觉得无趣，那两个男孩嘟囔着走开了。小女孩转过身来，对着郑九莲眉眼弯弯地笑了。
“哥哥不要怕，我保护你。”
那是郑九莲童年记忆中少有的温暖片段。但没过多久，他就随父母工作调动离开了那座城市，那段记忆也随之封存。
郑九莲翻过照片，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2003.6.7，今天我保护了一个小哥哥。”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在照片上，晕开了墨迹。郑九莲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那个小女孩...那个高中时总跟在他身后，说着“我们以前认识”的女孩...
是同一个她。
郑九莲猛地站起身，翻箱倒柜地寻找高中时的毕业相册。他终于在一张班级合照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总是安静微笑的女孩——苏雨。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高中三年，她总是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说些他认为是搭讪的话：“我们小时候就认识哦”，“你还记得那条小巷子吗”，“我以前可是保护过你的”...
当时他觉得这女孩真奇怪，编造这样的故事来接近他，土气又可笑。大学时，她竟然又考进了同一所学校，偶尔会在食堂“偶遇”，在图书馆“巧合”。而他，始终对她冷淡疏离，甚至当着她的面牵起林薇的手。
他记得那天苏雨的眼神，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一点点碎裂。但她还是微笑着，轻声说：“祝你幸福。”
从那以后，她真的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郑九莲的心像是被什么揪紧了，一阵阵发疼。他抓起手机，开始疯狂地联系所有可能知道苏雨下落的高中同学。大多数人都表示毕业后就没了联系，直到深夜，他才从一个老同学那里得知：苏雨一年前因家庭变故离开了江南，据说去了北京，在一家医院...
医院？郑九莲的心沉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他把公司事务交给助理，订了最近一班飞往北京的机票。在飞机上，他望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脑海中不断浮现苏雨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
如果他当初肯多给她一点关注，如果他不是那么自以为是地认定她在编故事，如果他曾试着去了解她...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抵达北京后，郑九莲按照同学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那家以治疗血液疾病闻名的医院。在护士站，他颤抖着声音询问苏雨的消息。
“你是苏雨的什么人？”护士打量着他。
“我是...她的老朋友。”郑九莲说。
护士的眼神柔和下来，指指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她在1307病房。不过她现在身体很虚弱，你不要待太久。”
郑九莲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轻轻推开1307病房的门，看见一个消瘦的背影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梧桐树。
尽管瘦削得几乎脱了形，但他还是认出了那是苏雨。她的侧脸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眼神却依然清澈，像是盛着淡淡的光。
“苏雨。”他轻声唤道。
她闻声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嘴角扬起他熟悉的微笑：“郑九莲？你怎么来了？”
“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我来看看你。”
“坐吧。”她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从江南到北京，从健康到病痛，从他视而不见到他跋涉千里。
“你的病...”他小心翼翼地问。
“白血病。”她平静地说，像是在谈论天气，“发现得晚，现在就是保守治疗。”
郑九莲的心像是被重击，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苏雨苍白的面容，那双曾经弯弯的眉眼依然带着笑意，却掩不住深处的疲惫。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我直到最近才想起...才明白你说的是真的。”
苏雨微微笑了：“那张照片...你还留着吗？”
郑九莲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林薇来找过我，在你订婚那天。”苏雨轻声说，“她说她无意中看到了那张照片，认出上面的小男孩是你。她问我...为什么要一直保留着你的照片。”
郑九莲握紧了拳头。原来林薇早就知道，却从未告诉他。
“她让我离你远点，说你现在很幸福，不需要一个‘编故事’的怪女生打扰。”苏雨的语气很平静，但郑九莲能听出其中的伤痛。
“我从来不是...”他艰难地说，“我不是故意忘记的...”
苏雨摇摇头：“没关系，都过去了。小时候的那件事，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平凡的一天，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望着窗外，开始讲述那段他遗忘的往事。
“那天，我父母吵架吵得很凶，我哭着跑出家门。在小巷子里，看见你被两个大男孩欺负。你明明很害怕，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冲了上去。”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后来你小声对我说‘谢谢’，还从书包里拿出一颗糖给我。那是我那天得到的唯一一点温暖。第二天，我带了我最宝贝的照片想送给你，却听说你转学走了。”
郑九莲怔怔地看着她，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是的，他想起来了，那天他确实把口袋里唯一一颗牛奶糖给了那个勇敢的小女孩。那是母亲早上塞给他的，他舍不得吃，一直留着。
“那张照片是我爸爸拍的，他刚买了新相机，在巷口试拍，无意中记录下了那一刻。”苏雨微笑着说，“后来我洗了两张，一张想送给你，一张自己留着。”
“所以高中时你...”
“开学第一天我就认出你了。”她的眼中闪着光，“我很高兴能再次遇见你，想着终于可以把照片给你，告诉你那段往事。但你看我的眼神那么陌生...我觉得很难过，但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你。”
郑九莲想起高中时的苏雨，总是安静地出现在他身边，在他打篮球时默默拿着矿泉水在场边等候，在他考试失利时悄悄塞鼓励的纸条在他书桌里。而他，却因为觉得她“奇怪”，一次次回避她，甚至在同学起哄时大声否认与她熟悉。
“大学时我本来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但听说你报了那所大学，我就...”苏雨的声音低下去，“我总想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来。”
郑九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弯下腰来。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苏雨却笑了，苍白的面容因这个笑容而焕发出光彩：“不用道歉。其实，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从那天起，郑九莲开始了在北京的陪伴。他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公寓，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苏雨的病房里，处理工作，也照顾她。
他学会了如何帮她调整输液速度，知道她喜欢窗前那棵梧桐树的哪片叶子，记得她喝药前要先吃一颗蜜饯缓解苦味。
他们聊起各自的童年，少年时代，聊起江南的雨和北京的风。苏雨说话时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即使是在最难熬的治疗过程中，她也很少抱怨。
有一天，郑九莲在整理苏雨的床头柜时，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素描本。他翻开一看，里面全是他的画像——高中时趴在课桌上午睡的他，大学时在图书馆看书的他，工作时专注的他...
每一幅画都细致入微，充满深情。
“我不知道你还会画画。”他轻声说。
苏雨有些不好意思：“生病后开始学的，凭着记忆画...想着也许能留住点什么。”
郑九莲的视线模糊了。他坐到床边，紧紧握住苏雨消瘦的手：“等你好了，我带你回江南，去看我们小时候那条巷子，它还在那里。”
苏雨微笑着点头，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她的时间不多了。
病情恶化是在一个深秋的早晨。苏雨突然陷入昏迷，被推进了急救室。郑九莲站在走廊上，看着急救室紧闭的门，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迟钝和愚蠢。
如果他早点发现，如果他一直记得，如果他曾回应她的感情...她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她会不会少一些遗憾，少一些痛苦？
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对他摇摇头：“情况不乐观，她可能撑不过今天了。有什么话，趁现在说吧。”
郑九莲踉跄着走进病房，苏雨已经醒了，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依然清亮。她示意他靠近。
“别难过。”她轻声说，“我这一生，爱过，也被记得过，已经很满足了。”
郑九莲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不，你不可以就这样离开...我们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那么多事情没做...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他哽咽着，终于说出了那句迟来太久的话：“我爱你，苏雨。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爱你了，只是我太傻，一直没有发现。”
苏雨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来：“真好啊...终于听到你这么说...”她费力地抬起手，擦去他的眼泪，“但是，不要为我的离开而难过...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消失在病房的寂静中。监护仪上，心跳变成了一条直线。
窗外，梧桐树的最后一片叶子悄然飘落。
郑九莲紧紧握着苏雨渐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三天后，郑九莲在整理苏雨的遗物时，发现了那本素描本的最后一页。那上面画着两个小孩，男孩低着头，女孩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画的下方有一行小字：
“如果爱有来生，我希望再次遇见你，在阳光正好的某一天，你会第一眼就认出我。”
郑九莲把素描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苏雨残留的体温。
一个月后，他回到了江南，带着苏雨的骨灰。他把她安葬在城郊的墓园，那里可以望见他们童年那条小巷的方向。
每年的清明和她的忌日，他都会带着一束白色百合来到墓前，跟她说话，告诉她这一年发生的事情。
三年后的一个春日，郑九莲在墓前放下一束花，轻声道：“苏雨，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山区支教。你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希望我能替你看看这个世界，做有意义的事。”
微风拂过，墓旁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回应。
郑九莲微微笑了：“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转身离开，步伐坚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地面上，斑驳陆离，如同他们交错的人生。
有些爱，来得太迟，却终究抵达。有些痛，刻骨铭心，却让人成长。
郑九莲知道，此生他不会再爱上别人了。但他会带着对苏雨的爱和记忆，好好地活下去，替她看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
在山区支教的日子里，他常常给孩子们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勇敢的小女孩，她保护了一个被欺负的小男孩，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爱他。
“孩子们，要记住，”每次讲完故事，他都会这样说，“真正的勇敢，是明知会受伤，依然选择去爱；明知会失去，依然选择珍惜。”
窗外，山花烂漫，一如她曾经的笑颜。
郑九莲望着远方，恍惚中似乎又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眉眼弯弯地对他说：
“哥哥不要怕，我保护你。”
这一次，他在心中轻声回应：
“余生，换我保护你的记忆，直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