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法医中心的走廊总是泛着一种冷冽的光泽，即使是盛夏时节，这里的空气也带着几分凉意。周九良习惯性地紧了紧白大褂的领口，步伐稳健地走向三号解剖室。今天有一批新来的法医实习生报到，他作为法医中心副主任，需要给他们上第一堂实操课。
推开解剖室的门，六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齐刷刷转向他。这些刚毕业的孩子们眼睛里还带着校园的青涩，以及对未来职业的憧憬与不安。
“周主任好！”实习生们异口同声地问候，声音参差不齐，却都透着敬意。
周九良微微点头回应，目光扫过这些新鲜的面庞。他注意到站在最右边的女孩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让他恍惚间想起了某个人。他迅速收回思绪，走到不锈钢解剖台前。
“法医工作，需要的不仅是专业知识，还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绝对的客观冷静。”周九良开场白道，声音平稳而有力，“今天，我们将对一具无名女尸进行解剖。她是在城北河道被发现的，初步判断已死亡48小时左右。”
实习生们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混合的味道。
周九良戴上双层手套，动作熟练而精准。作为一名从业十二年的资深法医，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当他伸手准备掀开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时，一名助理法医匆匆走进来，递上一份刚收到的文件。
“周主任，这是补充的现场勘查报告。”
周九良接过文件，随手放在一旁的器械台上。他重新转向解剖台，手指捏住白布的一角。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本不想理会，但震动持续不断，似乎有急事。
“抱歉，我接个电话。”周九良对实习生们说，掏出手机走到角落。
来电显示是刑侦支队的副队长张强。周九良按下接听键，低声交谈了几句。挂断电话后，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案件比想象中复杂，尸体可能关联到一起失踪案。
“我们继续。”周九良回到解剖台前，再次捏住白布。
这一次，他利落地掀开了覆盖物。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周九良的呼吸骤然停止，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死死盯着那张苍白却依旧熟悉的面孔，大脑拒绝处理眼睛传来的信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周法医，怎么了吗？”一个细弱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像是隔着一层水传到他耳中。
周九良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他只能僵硬地摇头，目光却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
五年了。整整五年，他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
“九良？”法医中心资深法医、周九良的老友陈宇察觉到了异常，快步走到他身边。当陈宇的目光落在尸体面部时，他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老天...”陈宇喃喃道，随即转向实习生们，“今天的实操课取消，大家先回去复习理论知识。”
实习生们面面相觑，困惑但不敢多问，开始慢慢向门口移动。
“不。”周九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不用移走她。我想...我想和她说会儿话。”
陈宇担忧地看着周九良猩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双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示意助理带着实习生们离开。当解剖室的门轻轻关上，只剩下周九良和那具冰冷的尸体时，他终于允许自己的膝盖微微弯曲，扶住了解剖台的边缘。
“林薇...”他轻声呼唤，手指悬在半空，渴望触碰却又不敢，“怎么会是你...”
五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时周九良刚满三十岁，已经是法医中心的后起之秀。在一个春雨绵绵的下午，他为了一起案件前往市图书馆查阅资料，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林薇。
她站在文学类书架前，指尖轻轻划过书脊，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为她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周九良至今记得她当时穿的衣服——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肌肤如雪。
“请问法医学类书籍在哪个区域？”周九良鼓起勇气上前搭话，尽管他根本不需要再查什么资料。
林薇转过头，眼睛像含着星光：“跟我来吧，我正好要去那边整理书籍。”
后来周九良才知道，林薇是图书馆的特聘顾问，专门负责科学类书籍的编目和推荐。那天，他们聊了整整一下午，从馆藏谈到专业，从工作谈到生活。
相爱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周九良被林薇的聪慧和温柔吸引，林薇则欣赏周九良的严谨和幽默。他们约会了半年后，周九良就求婚了，林薇笑着流泪答应。
婚礼定在次年春天。周九良甚至已经看好了婚房，准备给林薇一个惊喜。
然而就在订婚两个月后，林薇消失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争吵，没有告别。周九良永远记得那个周五的晚上，他按照约定去图书馆接林薇下班，却只等到她同事递来的一张纸条：
“九良，对不起，我有必须离开的理由。请不要找我。祝你幸福。——林薇”
起初，周九良以为是什么恶作剧或是林薇遇到了麻烦。他报警、找遍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联系每一个认识她的人，但都一无所获。林薇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使用身份证、银行卡，没有联系任何亲友。
随着时间的流逝，周九良从焦虑转为痛苦，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成为法医中心最拼命的法医，仿佛只有透过显微镜观察组织切片时，他才能暂时忘记心中的空洞。
五年间，他从未停止过寻找，也从未真正放下。而现在，他苦苦寻觅的人，就躺在他面前的解剖台上，冰冷而沉默。
解剖室里，周九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他是法医，而这是一具需要查明死因的尸体，仅此而已——他试图这样告诉自己，尽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戴上护目镜，打开录音设备，声音出奇地平静：“编号c-2023-0415，女性尸体，初步估计年龄28-32岁，身高约165厘米，体重约50公斤。体表无明显外伤，指甲缝内无异常残留...”
当他说到“右肩后方有一小型蝴蝶状胎记”时，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是林薇的胎记，他曾经无数次亲吻过的地方。
周九良关闭录音，双手撑在台边。冷静，他告诉自己，必须冷静。林薇需要他现在的专业，而不是情感泛滥。
他重新开始仔细检查，这一次更加专注。当他拨开林薇的头发检查头皮时，发现了不寻常之处——一个极其微小的穿刺点，几乎看不见。不是注射痕迹，更像是...某种极细的针状物刺入留下的痕迹。
周九良立即取来放大镜和特殊光源。在增强的光线下，那个小点周围有轻微的红肿，表明是生前造成的。他迅速采集了该区域的皮肤样本和血液样本，准备进行更精细的化验。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林薇左手食指指甲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里面似乎嵌着某种微小物质。周九良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放在样本盒中。在灯光下，那看起来像是一小片透明的塑料或玻璃碎片。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薇薇？”周九良喃喃自语，继续他的检查。
接下来的发现更加令人困惑。林薇的胃内容物显示出她最后一餐是简单的蔬菜沙拉和全麦面包，进食时间大约在死亡前4小时。这与她五年前的饮食习惯一致——她总是注重健康饮食。但为什么一个失踪五年的人，会保持与五年前完全相同的饮食习惯？
更奇怪的是，尸体虽然显示溺水特征，但肺部的积水样本与发现尸体的城北河道水质有细微差别。周九良取样准备进一步分析。
解剖室的门轻轻被推开，陈宇探头进来：“九良，你...还好吗？”
周九良没有抬头，继续手中的工作：“帮我一个忙，不要让任何人接手这个案子。我要亲自负责。”
“这不符合规定，你知道的，亲属回避...”
“她不是我的亲属。”周九良打断他，声音冷硬，“在法律上，她只是一个失踪五年的陌生人。而且，我是最了解她的人，能注意到别人忽略的细节。”
陈宇叹了口气，走进来关上门：“我已经听说了，刑侦支队那边可能会把这起案件和几起悬而未决的失踪案联系起来。张强副队长正在来的路上，他想和你谈谈。”
周九良终于抬起头：“告诉他，在我完成初步尸检前，不接受任何问话。还有，我需要调阅林薇失踪前后三个月所有相关案件的档案。”
“九良，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陈宇敏锐地问。
周九良指向那个微小的头皮穿刺点：“这个痕迹很新鲜，死亡前不超过12小时形成的。不是医疗操作，太隐蔽了。而且我在她指甲里发现了这个。”他指了指样本盒中的微小碎片。
陈宇凑近查看，眉头紧锁：“这看起来像是某种电子元件的碎片。”
“没错。”周九良的眼神变得锐利，“林薇的死亡不是简单的意外或自杀。有人 involved，而我要找出真相。”
刑侦支队副队长张强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与周九良合作多年。当他得知死者身份时，第一时间赶到了法医中心。
“九良，我真的很抱歉。”张强站在办公室门口，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老朋友。
周九良正在电脑前查看初步化验结果，表情平静得令人不安：“尸检初步结论为溺水致死，但有多处疑点。我需要查看发现尸体的具体地点和环境报告。”
张强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发现地点是城北老工业区附近的人工河道，一名晨跑者报的警。现场勘查没有发现打斗痕迹，但找到了一只女式手提包，里面有身份证件，确认是林薇的。”
周九良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五年前她失踪时，带走了所有证件和个人物品。”
“我们查过了，手提包是新品，今年春季刚上市的款式。”张强递过一个密封袋，“这是包内物品的清单和照片。”
周九良仔细查看照片：钱包、口红、钥匙串、一小瓶香水，甚至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那是他们订婚那天在公园拍的合影。
“这些东西太刻意了。”周九良冷静分析，“像是有人精心布置的现场。化验室正在检查手提包上的指纹和dNA，但恐怕不会有什么发现。”
张强点头同意：“我们也这么认为。不过有一件奇怪的事——林薇的公寓在城南区，距离发现尸体的城北河道有二十多公里，但她的车却停在中间地段的一个商场停车场内。”
“监控录像呢？”
“停车场摄像头只拍到她车进入的画面，时间是死亡估计时间前一天的晚上8点左右。驾驶座的人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面容。”张强顿了顿，“九良，我知道这很难，但你是否能想到任何林薇可能接触的人或地方？五年前她失踪的原因有没有线索？”
周九良沉默片刻，起身从档案柜深处取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这是五年来我收集的所有资料。林薇失踪前三个月，她所在的图书馆曾经发生过一起珍贵古籍失窃案，她作为负责人参与了调查。我怀疑她的失踪与此有关。”
张强惊讶地翻看文件夹：“你从未停止调查，对吗？”
“我是一名法医，也是最后一个见到她活着的人之一。”周九良的眼神坚定，“现在，我更要是还她公道的人。”
——
接下来的三天，周九良几乎住在法医中心。白天，他处理其他案件，维持表面的正常；夜晚，他独自研究林薇的尸体和物证，不放过任何细微的线索。
第四天凌晨，当他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从林薇指甲中取出的碎片时，有了重大发现。那不是普通的塑料或玻璃，而是一种特殊的石英玻璃，常用于高科技产品的显示屏。更令人震惊的是，碎片边缘有微电路痕迹，说明它来自某种微型电子设备。
同时，毒理检测报告显示，林薇血液中含有微量的异丙酚成分，这是一种常见的麻醉剂。结合头皮上的穿刺点，周九良推测有人用极细的针头向她注射了这种药物。
“先是麻醉，然后是溺水。”周九良自言自语，“为什么？如果是谋杀，为什么不选择更彻底的方式？”
另一个发现更加诡异。在对林薇的衣物进行微粒分析时，化验员发现了一种罕见的矿物组合——只有在市郊的青山区域才能找到的这种特殊晶体。这与发现尸体的城北河道完全相反方向。
周九良立即联系张强：“我需要青山区域的地质详图和最近所有的活动记录。”
“青山？”张强在电话那头疑惑地问，“那里除了几个废弃的矿洞和一家关闭多年的科研机构，什么都没有啊。”
科研机构？周九良的心跳突然加速：“什么科研机构？”
“好像是叫‘生物科技创新中心’，五年前因为资金链断裂关闭了。说起来，关闭时间差不多就是林薇失踪后不久。”
太过巧合就是有意为之。周九良深知这个道理。他请求张强调阅那家机构的资料，同时继续研究手中的证据。
深夜，周九良疲惫地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他和林薇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人笑得那么幸福，对未来充满期待。他无法想象林薇这五年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找出真相，薇薇。”他轻声承诺，“我欠你一个公道。”
就在他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稍作休息时，电脑提示收到新邮件。是国际法医专家史密斯博士回复了他关于那个微型碎片的咨询。
“周，你发现的碎片来自一种最新的皮下追踪设备，目前只有少数几家高端安保公司在使用。更具体地说，这种型号是为某政府部门的特殊行动设计的...”
周九良的睡意瞬间全无。皮下追踪设备？政府特殊行动？林薇到底卷入了什么事件？
他立即回复邮件，请求更详细的信息，同时开始搜索与那家生物科技创新中心相关的政府项目。随着调查的深入，一条隐藏的线索渐渐浮出水面：该中心表面上是私人研究机构，实则承接多个政府部门的保密项目，其中包括一项关于“人体生物信息采集与监控”的争议性研究。
林薇失踪前在图书馆处理的失窃古籍中，恰好有一批涉及生物遗传学的珍贵文献。难道这一切有所关联？
周九良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而这个谜团的答案，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
一周后，周九良站在青山脚下，望着蜿蜒而上的小路。张强站在他身边，几名刑警正在做上山准备。
“你确定要亲自来吗？”张强担忧地问，“按照规定，你不应该参与现场搜查。”
周九良检查着自己的手套：“我已经申请了特别许可。而且，只有我能辨认出与林薇相关的细微线索。”
根据周九良提供的矿物分析结果和从生物科技创新中心档案中发现的线索，警方获得了对该区域的搜查令。虽然中心已关闭多年，但周九良坚信那里藏着关键证据。
登山过程并不轻松，废弃的小路长满了杂草。周九良默默走在最前面，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在一处岔路口，他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张强问。
周九良蹲下身，从草丛中拾起一个小物件：“这是林薇的发夹。我送给她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
张强立即招呼取证人员拍照采集周边样本。发夹被发现的地点，正好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通向一个隐蔽的山洞。
山洞入口被巧妙伪装，但仔细查看还是能发现人为痕迹。警方人员小心翼翼地打开入口，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洞内别有洞天，是一个设备精良的现代化实验室，虽然大部分设备已被搬空，但留下的痕迹表明这里不久前还在使用。
周九良的心跳加速，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林薇最后的日子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在实验室最里面的房间，他们有了惊人发现：墙上贴满了照片和笔记，仔细看都是对多人日常生活的监控记录。而在正中央，赫然是周九良本人离开法医中心、超市购物、公园慢跑的照片。
林薇的照片也在其中，但数量不多，大多是五年前的旧照。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墙上还有一张详细的图表，记录着周九良和林薇的基因信息、生活习惯、甚至心理特征。
“这是什么变态项目？”一名年轻刑警忍不住问道。
周九良沉默地站在图表前，脸色苍白。他终于明白林薇为什么离开他了——她不是自愿的，而是为了保护他。这个发现比直面她的死亡更加令人心碎。
“九良，你看这个。”张强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隐蔽的保险箱。
技术人员很快打开了保险箱，里面只有一本厚厚的日记和一沓文件。周九良颤抖着拿起日记本，翻开第一页，熟悉的笔迹让他几乎窒息——
“如果我再也回不来，请找到这个日记本，九良。只有你能解开这个谜题。——永远爱你的薇薇”
周九良抱着日记本，缓缓坐在地上。五年的寻找和等待，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然而这个答案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
在张强的示意下，其他人员退出房间，给予周九良片刻的私人空间。
山洞实验室的灯光下，周九良轻轻抚摸着日记本的封面，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庞。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要为林薇找出死亡的真相，还要完成她未尽的事情。
而这一切，都从这本日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