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柬是直接搁在我办公桌正中央的，铜版纸，沉甸甸，压住了底下摊开的所有报表合同，像个不容置疑的句号。大红的底色，烫金的双喜字，俗气，又理直气壮地扎眼。
空气里还浮着一丝没散尽的印刷厂味道，混着某种廉价香水的甜腻。送请柬来的小助理手指头缩得飞快，好像慢一点，那红壳子就能烫着她。
我没抬眼，指尖掠过请柬边缘，确实，那喜字的金边还没干透，指腹蹭上去，留下一点模糊的金屑，像蹭掉了皮屑的廉价鎏金。鼻腔里哼出一点极淡的笑音，几乎听不见。笔筒里那支万宝龙被抽出来，冰凉的金属笔管贴着皮肤。
落笔。
陈——九——桐。
名字而已，写过成千上万次。这一次，笔尖却像淬了冰，带着股要把纸面彻底划穿的狠戾。每一笔都绷得极紧，撇，捺，钩，恨不得变成刀子。最后一竖狠狠拖下来，末端几乎戳破纸张，确确实实，把那个烫金的喜字从中劈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
恶心。
胃里猛地一抽。办公室里恒温二十五度，背脊却窜上一阵冰凉的麻。
“恭喜啊，陈总。”不知道谁小声说了一句，声音谄媚地飘着，落不到实处。
所有人都说我们该在一起。这话听了十五年，从教室后排吵吵嚷嚷的起哄，到大学校园里并肩走过的林荫道，再到生意场上杯盏交错间心照不宣的打趣。校服到婚纱，他们连剧本都替我们写好了，冗长、甜蜜，充满命运注定的庸俗感。
多圆满。
指尖无意识捻着那点金屑，黏腻的。我靠向椅背，真皮座椅发出轻微的呻吟。窗外是城市永恒灰蒙的天际线，玻璃窗映出我此刻的脸，嘴角似乎是勾着的，一个标准的、应付场面的笑。
没人知道。
毕业那天，空气里全是躁动和离愁，啤酒瓶倒了一地，空气黏糊糊的，沾着烤串味儿和眼泪鼻涕。她喝多了，脸颊红得异常，靠在她闺蜜肩上，书包甩在一边。我去帮她拿包，拉链没拉全，那本熟悉的、角都磨软了的墨绿色硬壳日记本滑出来一半。
鬼使神差。
就一眼。我只打算看一眼，看她怎么写我，写我们或许朦胧的未来。指尖发颤地翻开，最新的那一页，字迹因为醉酒有些潦，却一笔一划，刻骨清晰：
「……他碰到我手腕了。温度黏得像爬行动物。胃里翻搅，必须强忍着才能不立刻甩开。回去要洗三遍手，至少三遍。指甲缝里都觉得脏。」
「他永远不知道，每次碰触都让我恶心到需要洗三遍手。」
……
后面的字模糊了，被啤酒杯底的水渍晕开一大片，只剩下一个巨大、狰狞的污痕。
“九桐？陈九桐！”
同事的声音拔高了些，把我从那种冰封的麻痹里拽出来一点。办公室里的人不知何时散了大半，只剩下几个还在偷偷觑着我的脸色。桌上的请柬红得愈发嚣张。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那几个偷看的立刻低下头，假装忙得不可开交。
“没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稳得吓人，“喜事。”
得去洗把脸。冷水，大量的冷水。
洗手间的灯光惨白，能把人从里到外照得无所遁形。水流哗哗地冲击着陶瓷面盆，我撑在冰凉台面上，盯着镜子里的人。水珠顺着额发往下滴，像冷汗。
镜子里的男人，西装革履，眉眼间还有几分少年时被称赞“英气”的影子，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内容的僵硬。嘴角那点可笑弧度早就塌了。
恶心。
她写的。
每次碰触。洗三遍手。
冰水扑在脸上，刺激得皮肤一阵紧缩，但那股子从内脏最深处渗出来的寒意，纹丝不动。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硌在坚硬的大理石台面上。
那么多“不经意”的触碰。篮球赛后汗津津的拥抱，她身体一瞬间的僵硬，我当时只以为是害羞。晚自习递橡皮时指尖短暂的交接，她飞快缩回手的动作，快得我以为是自己唐突。并肩走路时，手臂偶尔的摩擦，她总会悄无声息地拉开那半寸距离。
所有细节，所有被我自作多情解读为“少女矜持”的闪避，此刻全部复活，带着日记本上那狰狞字句赋予的全新意义，呼啸着倒卷回来，劈头盖脸，砸得人神魂俱裂。
全是证据。愚蠢的是我，一厢情愿、自欺欺人了十五年的我。
她演技真好。或者说，我他妈的真是个大傻逼。
水龙头忘了关，水漫出来，浸湿了袖口昂贵的面料。冰凉贴在手腕上。
我慢慢直起身，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眶微微发红，表情却平静得近乎狰狞的男人。水声在空旷的卫生间里显得格外喧哗。
外面隐约传来议论声，小心翼翼的，却又压不住那份探究的兴奋。
“……真的收到了？王瑾一够狠的啊……”
“谁说不是呢，这不明摆着……”
“陈总刚才脸色都没变，还笑着签了名呢……”
“啧啧……”
声音远去了。
我扯下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上的水渍，每一根手指都擦得仔细，然后把湿透的纸团扔进垃圾桶。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领带和表情，拉开门。
回到办公室，那抹红还在桌上耀武扬威。
几个还没走的下属偷瞄我，眼神里掺着同情、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戏的兴奋。我没理会，径直走过去，拿起请柬，指腹再次擦过那个被笔尖划破的喜字。
然后，我拉开右手边第一个抽屉，把它扔了进去，和一堆废弃的草稿纸、旧墨盒躺在一起。动作随意得像扔掉一张过期的宣传单。
“干活。”我说，声音不大，足够所有人听见。
办公室里最后那点窃窃私语彻底死了。
坐回椅子，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重新占据视野。手指放在键盘上，冰冷，稳定，开始敲击。哒。哒。哒。节奏如常。
只有我自己听得见，胸腔里某个地方，刚才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碎成了渣，现在正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一寸寸，碾成更细的粉末。
那本墨绿色日记的残影，和抽屉里那团刺目的红，在眼底短暂交叠了一瞬。
旋即湮灭。
下班时天色已沉，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把潮湿的街道染得光怪陆离。我没开车，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车流裹挟着噪音在身边奔腾，尾气混着初冬的冷冽空气，吸进肺里，刮得生疼。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哪些人。安慰？探听？或许还有几个共同老友义愤填膺的咒骂。我掐断了来电，调成静音，把世界隔绝在外。
路过那家我们常去的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空着。以前她总喜欢坐在那里，捧着一杯热美式，手指被杯壁烫得微微发红，看着窗外发呆。我总会笑她，然后把自己的咖啡勺递过去。现在想来，她那时侧脸的线条，或许从来就不是放松，而是一种隐忍的紧绷。
一家婚纱店的橱窗在夜色里亮得炫目，假人模特穿着圣洁的白纱，脸上挂着标准化微笑。我停下脚步，玻璃映出我模糊的身影，像个孤零零的鬼魂。
胃里那阵熟悉的翻滚又来了。
猛地转身，几乎撞到身后的行人。对方嘟囔了一句抱怨，我没理会，快步拐进旁边一条阴暗的小巷。垃圾桶馊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扶着冰冷的砖墙，弯腰干呕。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眼前一阵发黑。那行字就在黑暗里盘旋，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
「恶心到需要洗三遍手。」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等那阵劲过去，浑身都脱了力。我靠着墙慢慢滑下去，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也不管昂贵西裤会不会被弄脏。
巷口车灯偶尔扫过，照亮墙角一簇枯死的杂草。
从毕业那天到现在，多少年了？我再也没碰过那本日记，也再没试图去碰过她。所有可能的接触，都被一种突如其来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谨慎隔绝了。她呢？她察觉了吗？还是只觉得我终于识趣了？
或许她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吧。终于不用再忍受那份“恶心”。
黑暗中，我扯开一个笑，嘴角肌肉僵硬地拉动。真他妈是个天大的笑话。十五年的感情，原来是我一个人沉浸式的演出，她在对面，忍着呕吐的欲望配合。
手机屏幕又在裤袋里亮起，微弱的光透过布料。我没看。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冷意透过衣物渗进骨头缝。撑着墙壁站起来，拍了拍灰尘，整理好西装，走出小巷。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狼狈失控的人只是幻觉。
回到公寓，一片死寂。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冷白的光线倾泻而下。脱鞋，挂外套，动作机械。
经过书房时，脚步顿了一下。靠墙那个锁着的矮柜最底层，放着大学时代的所有东西。箱底，压着那本墨绿色的硬壳日记。
它的存在，像一颗埋藏多年的腐坏种子。我知道它在，但从不触碰，任由它在黑暗里散发无声的毒气。我甚至幻想过，也许某天打开，会发现那一切只是醉酒后的幻觉，或者我根本看错了行。
但我从没真的去验证过。
不敢。
不是怕证实那份残酷，而是怕看到自己这十五年来构建的一切，在真相面前彻底崩塌成废墟的可悲模样。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备注是“林薇”的名字——我们共同的老友，和王瑾一关系更近些。
「九桐，瑾一的请柬……你收到了吧？你……还好吗？」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冰冷。
过了很久，我敲过去几个字。
「收到了。恭喜她。」
点击发送。
然后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茶几上。咚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走到酒柜前，倒了杯威士忌，没加冰，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黏稠的痕迹。浓烈的酒精灼烧着食道，一路烫进胃里，压下了那点翻腾不息的恶心感。
窗外开始下雨了，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
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模糊一片。
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我举起杯，对着窗外空无一人的雨夜，轻轻晃了晃。
敬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敬这该死的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