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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鹤帆站在珠宝店澄澈的灯光下,指尖微凉。那枚簇新的铂金戒指,戒圈简洁流畅,中央嵌着一粒温润的钻石,正稳妥地滑过他的无名指关节。一丝几乎不可见的紧绷感传来,他下意识地、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指根。

“尺寸刚好,先生。”柜台后的小姐笑容得体,声音轻柔,“您太太的手指尺寸和您很接近呢,这款对戒设计经典,寓意也美好。”

张鹤帆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他的目光越过玻璃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璀璨,落在自己指间这抹冷静的光泽上。这是他和林稚影一起挑中的,为了纪念他们的第十年。他脑海中浮现出她试戴时的模样:手指纤细,指尖因常年握笔而带点薄茧,那枚新戒指套上去,尺寸果然和他此刻一样,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微紧。她当时皱着鼻子,半是抱怨半是娇嗔:“哎呀,又有点紧!不过算了,好看最重要,戴戴就松了嘛。”那神情鲜活,带着她一贯对生活细节那种既挑剔又随意的小脾气。

他下意识地又转动了一下无名指上的戒指,金属微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就在这时,口袋里传来一阵沉闷而执拗的震动,嗡嗡作响,像一只焦躁的蜂,固执地撞击着薄薄的西装内衬。他皱了皱眉,心头掠过一丝毫无来由的烦躁。

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跃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正是林稚影出差的城市。一丝冰凉的不安,毫无征兆地沿着脊椎悄然爬升。他划开通话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声音出口,连他自己都听出几分陌生的紧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短暂得如同幻觉,却沉重得压得人窒息。随即,一个异常冷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经过精密仪器过滤的男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精准地敲进张鹤帆的耳膜,再狠狠凿进他的意识深处:

“请问是张鹤帆先生吗?这里是市公安局交通指挥中心。您的家属林稚影女士,于今日下午三时十七分,在环城高速东段发生严重交通事故。经现场医护人员确认,林女士…当场死亡。请您…”

后面的话语,像信号不良的电流噪音,滋滋啦啦地,瞬间淹没在一片骤然升起的、震耳欲聋的白噪音里。那噪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身体内部轰然炸开,席卷了所有的听觉神经,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令人失重的嗡鸣。

“当场死亡。”

这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带着绝对的否定力量,瞬间冻结了周遭的一切。珠宝店柔和的灯光凝固了,柜姐得体的微笑凝固了,玻璃柜台里钻石的璀璨光芒也凝固了。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掐断,世界在他眼前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罅隙。指间那枚崭新的戒指,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

“先生?张先生?”柜姐的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带着一丝困惑的关切。

张鹤帆没有回应。他猛地抽回戴着戒指的手,动作大得带倒了柜台边一个水晶展示托架。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细小的水晶碎片飞溅开来,在灯光下折射出短暂而刺眼的光芒,如同一个瞬间破灭的幻梦。他像一头被无形的长矛刺穿、激怒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短促的、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转身,朝着门口那片喧嚣的街道,冲了出去。

灼热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汽油、尘埃和闷热的气息,狠狠灌进他大张的嘴里,刮过干涩的喉咙。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剧烈晃动、模糊扭曲的光斑和色块。人行道上的行人、缓慢移动的车流、路边咖啡馆撑开的彩色遮阳伞……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化为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

他奔跑起来。双腿像被注入了一股原始而狂暴的力量,沉重地、不顾一切地蹬踏着滚烫的柏油路面。昂贵的西装外套在剧烈的动作下被风鼓起,像一面绝望的旗帜,又被他粗暴地一把扯开甩脱,任由它飘落在地。领带勒得他几乎窒息,他胡乱地撕扯着,金属领带夹弹飞出去,消失在某个角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击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血液在耳道里奔腾咆哮。

这不顾一切的奔跑,这肺叶被空气撕裂般的灼痛,这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的狂跳……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记忆的闸门被这濒死般的狂奔猛地撞开。

二十岁的夏天,也是这样的闷热。他攥着两张被汗水浸湿的电影票,在迷宫般的老城区里焦急地穿行。第一次约会,巨大的期待和笨拙的紧张让他像个没头苍蝇。他跑错了方向,在那条种满高大法国梧桐的僻静街道尽头,他看到了她。

林稚影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裙摆被夏日的微风吹拂,轻轻晃动着。她就站在一棵最繁茂的梧桐树下,浓密的树荫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歪着头,看着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跑到她面前的自己,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明亮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像阳光下跳跃的溪水。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汗湿的额头,声音清脆得像风铃:“张鹤帆,你个大路痴!害我等了快半个钟头!喏,罚你,请我吃双份冰淇淋!”

那嗔怪的笑意,那指尖微凉的触感,那带着笑意的嗓音……清晰得如同昨日。

此刻,二十岁的狂奔与四十岁的狂奔,在时空的某个点上轰然重合。同样的不顾一切,同样的心跳如鼓,同样的肺叶灼烧。只是二十岁的终点,是梧桐树下那个嗔怪而鲜活的笑靥;而此刻,他正奔向的终点……是什么?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钢锯,疯狂切割着城市的喧嚣空气。刺眼的红蓝光芒穿透模糊的视线,旋转闪烁,将前方路口的景象涂抹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混乱色块。

环城高速东段的入口匝道附近,已被层层叠叠的警戒线封锁。明黄色的隔离带在热风中猎猎抖动,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粗暴地划开了正常的世界。警戒线外,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动,嗡嗡的议论声汇聚成一片沉闷压抑的背景噪音。无数手机屏幕高高举起,像一片片捕捉死亡瞬间的冷漠眼睛。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混杂着刺鼻的橡胶、塑料燃烧后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蛋白质烧焦的甜腥气。

张鹤帆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了。他像一枚失控的炮弹,一头撞进了那堵由攒动的人头和后背组成的厚墙。蛮力、冲撞、无视一切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让开!让我过去!那是我老婆!让开啊!” 他粗暴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手指抓挠着阻挡的手臂,留下道道红痕。人群被他这股绝望的疯劲冲击着,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形成一条狭窄、扭曲的通道。惊愕的、同情的、甚至带着一丝厌烦的目光,如同芒刺般落在他身上。

他终于冲到了警戒线的最前沿。眼前的景象,像一柄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视网膜上,砸碎了他最后一丝虚妄的侥幸。

高速护栏被撞开了一个狰狞的巨大豁口,扭曲断裂的金属狰狞地指向天空。下方不远处的路基斜坡上,一辆轿车——那辆他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描摹出轮廓的、属于林稚影的白色轿车——已经彻底变形,被包裹在一团仍在肆虐吞吐的赤红火焰之中。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扭曲焦黑的车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如同地狱伸出的巨蟒,翻滚着直冲铅灰色的天空。车身残骸周围,散落着无数焦黑的碎片,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时间仿佛被抽离了所有意义。张鹤帆僵立在警戒线旁,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炙着他的皮肤和眼球,带来阵阵刺痛。他死死地盯着那团地狱般的火焰,目光穿透跳跃的火舌和翻腾的黑烟,如同溺水者徒劳地搜寻着最后一根稻草。他搜寻着副驾驶的位置,那个她习惯坐着的位置。

突然,一个穿着厚重银色防火服、戴着面罩的消防员从火焰侧后方稍远些的安全位置快步退了过来,对着手持对讲机的现场指挥急促地汇报,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沉闷,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职业性冰冷:

“报告指挥!火势核心区温度太高,无法靠近!但生命探测仪反复确认过了,驾驶室和副驾驶位置……都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信号了!里面的人……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

这几个字,比那灼人的火焰更猛烈地烧灼着张鹤帆的神经。他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不可能?不!他的稚影还在里面!她一定在等着他!

就在这时,一阵强劲的、带着燃烧残骸热度的风猛地吹过,卷动着浓烟稍稍散开了一瞬。就在这短暂得如同幻觉的间隙,一道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反光,如同针尖般刺穿了他被绝望蒙蔽的视线!

那光芒来自副驾驶车窗仅存的、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窗框边缘。在烈焰的包围和浓烟的熏染下,在那片象征着彻底毁灭的焦黑和赤红之中,一点极其微弱的、纯净的金色光芒,顽强地闪烁着,跳跃着,像一颗在炼狱中不肯熄灭的星辰。

是戒指!那枚婚戒!

张鹤帆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他认得它!他怎么会不认得?那枚朴素得近乎简陋的黄金指环,内圈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那是他们刚毕业时,在街角那家小小的、灯光昏黄的首饰店里买的。那时他囊中羞涩,只能买得起这样一枚小小的金戒指。林稚影却欢喜得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立刻将它套在无名指上,对着灯光看了又看,还孩子气地把手伸到他面前晃悠:“看!多好看!金的呢!戴紧了才不容易掉!” 她的手指纤细,戒指戴上去果然有些紧,勒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她却从不舍得摘下。十年了,那枚小小的金环,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泽,戒圈甚至有些微微变形,却始终牢牢圈在她的指根,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

如今,它就在那里。在烈火与浓烟的中心,在她最后存在的地方,依旧固执地闪烁着那点微弱却不肯屈服的光芒。那光芒,像是在对他发出无声的呼唤。

“稚影……” 张鹤帆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渗出细小的血珠。

“喂!你干什么?!站住!危险!快拦住他!” 旁边维持秩序的警察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道,伸手就要去拽他。

晚了。

就在那点戒指的光芒刺入他眼底的刹那,二十岁那个夏日的记忆碎片,带着梧桐树的清香和冰淇淋的甜腻,带着她嗔怪的笑容和指尖的温度,带着他迷路后狂奔的狼狈心跳……所有的一切,轰然涌入脑海,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

二十岁,他跑错了方向,让她在梧桐树下等了那么久。

这一次,方向就在眼前,如此清晰。那点金芒,就是灯塔。

他不会再跑错了。

张鹤帆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后骤然松开的弓。所有的犹豫、恐惧、对死亡的认知,都在那点戒指光芒的召唤下烟消云散。他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声音撕裂了警笛的尖啸和人群的嘈杂,带着一种粉碎一切的决绝。他猛地撞开了身前那道象征规则与安全的明黄色塑料警戒带!那脆弱的带子在他肩膀的撞击下应声断裂,如同一个被轻易撕毁的承诺。

“拦住他!快!” 警察的吼叫变了调。

旁边的消防员也反应过来,试图扑上来阻止。但张鹤帆的动作快得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燃烧生命本源的力量。他像一颗出膛的子弹,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地狱火海,朝着那点微弱金芒所在的位置,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二十岁,他跑错了路,气喘吁吁奔向梧桐树下的她。

这一次,他目标明确,步履决绝地奔向烈火中的她。

灼人的热浪瞬间包裹了他,如同无数烧红的针尖刺穿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浓烟带着刺鼻的毒气灌入他的口鼻,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肺叶刀割般的疼痛。脚下的地面滚烫,散落着灼热的金属碎片和燃烧的残骸。每一步踏下,鞋底都发出被炙烤的滋滋声,仿佛行走在烧红的烙铁上。

眼前是疯狂舞动的赤红火焰,它们不再是背景,而是具象化的、咆哮的恶魔,扭曲着空气,贪婪地舔舐着视野里的一切。焦糊和化学物质燃烧的恶臭浓烈得令人窒息,混杂着那丝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

但张鹤帆的眼睛,死死地穿透这地狱般的景象,牢牢锁定的只有一点——副驾驶窗框边缘,那点微弱却顽强闪烁的金色光芒!那是他唯一的坐标,是风暴中唯一静止的锚点。

“稚影!我来了!等我!”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被火焰的咆哮和浓烟瞬间吞噬,只剩下喉咙里破碎的气流摩擦声。热浪灼烤着他的声带,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滚烫的沙砾。

脚下的灼痛更加剧烈。他低头一瞥,骇然发现皮鞋的橡胶底边缘已经开始融化变形,粘黏在滚烫的地面上,每一次抬脚都带起粘稠的拉丝。裤脚不知何时蹿上了火苗,正贪婪地向上蔓延。他本能地用手去拍打,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皮肤瞬间燎起一串水泡。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摇晃了一下。就在这时,一块被火焰烧得通红的、扭曲的车体金属碎片,从上方燃烧的残骸中松动、坠落,带着灼热的风声,朝着他的头顶狠狠砸落!

死亡的阴影,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毁灭的温度,瞬间笼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二十岁那个迷路的夏日画面,再次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梧桐树巨大的树冠,筛下细碎的阳光,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上。她微微歪着头,看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子,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噙着那抹嗔怪又纵容的笑意,伸出手指,指尖带着夏日的微凉,轻轻戳了戳他汗涔涔的额头:“张鹤帆,你个大路痴!”

那指尖的凉意,如同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长河,瞬间注入他此刻被烈焰焚烧的躯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合着极致的温柔与无边的酸楚,猛地从心脏深处炸开!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超越意志的本能,在那炽红的金属即将砸中头颅的前一秒,猛地向侧面扑倒!

轰!

沉重的灼热金属擦着他的肩膀狠狠砸落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溅起一片滚烫的碎石和火星。肩膀传来一阵布料烧焦的糊味和皮肉被烫伤的剧痛,但总算避开了致命的要害。他在地上狼狈地翻滚,碾灭裤脚上蹿起的火苗,尘土和灰烬沾满了全身,裸露的皮肤被碎石刮出道道血痕。

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肩膀和手掌钻心的疼痛,也顾不上检查伤势。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再次穿透浓烟与烈焰,死死钉在那副驾驶的位置。

近了!更近了!

那点戒指的金芒,在浓烟的间隙中,顽强地闪烁着,仿佛在为他指引最后的航程。他甚至能隐约看到那扇扭曲变形的车门轮廓了。

“稚影!” 他嘶哑地呼唤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沫的味道。他拖着被灼伤的双腿,踉跄着,再次向前迈步,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余烬和锋利的碎片上,留下带血的脚印。

就在他距离那扭曲的副驾驶车门只剩下最后几米,那点金芒似乎触手可及的时候,一股难以想象的灼热洪流猛地从车身内部爆发出来!仿佛积蓄已久的地狱之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轰!!!

一声沉闷而恐怖的爆响,并非惊天动地,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毁灭力量。整辆燃烧的残骸剧烈地一震,车门在巨大的内部压力下如同脆弱的纸片般被猛地掀飞!一股更加凶猛的赤红色火焰,如同火山喷发般从洞开的车门内狂暴地喷涌而出!伴随着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浓烈焦臭和奇异甜腥的黑烟,瞬间形成一道狂暴的火龙卷,朝着近在咫尺的张鹤帆,咆哮着、吞噬般席卷而来!

排山倒海的热浪!足以瞬间融化血肉的极致高温!浓烟带着死亡的气息!

张鹤帆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毁灭性的火焰洪流就将他渺小的身影彻底吞没!视野在刹那间被无穷无尽的、刺目欲盲的赤红所填满。那红色如此纯粹,如此暴烈,如同烧熔的钢水倾泻而下,灼烧着视网膜,烧尽了所有色彩和形状。

世界消失了。声音消失了。甚至连那钻心刻骨的灼痛感,都在这一瞬间被这绝对的光和热所覆盖、所湮灭。

在这片焚尽一切的红光之中,在意识被彻底焚毁、剥离的前万分之一秒,那枚戒指的光芒并未消失。它仿佛挣脱了物理的束缚,在他灵魂的视野里骤然放大,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璀璨,纯净的金色光芒温柔地穿透了所有毁灭性的赤红。

光芒中心,仿佛有一个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不再是烈火与浓烟中的焦骸。

是二十岁的林稚影。穿着那条洗得发白、却干净得如同雨后天空的浅蓝色连衣裙。她就站在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下。浓密的树荫在她身上投下清凉的斑驳光点,跳跃着,如同精灵。夏日的微风拂过,轻轻扬起她柔软的发丝和裙摆的一角。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他。如同二十年前那个永恒的夏日午后。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盛满了笑意,那笑意如同初融的春水,带着一丝俏皮的嗔怪,更多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能将人溺毙的温柔。她的嘴唇轻轻开合,没有声音,但他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跨越了二十年、穿越了生死的呼唤,带着夏日青草和梧桐叶的清新气息:

“张鹤帆…”

她的脸庞在树影婆娑的光晕里,纯净得如同初雪,带着他一生从未真正读懂、却用尽一生去追寻的温柔笑意。她朝他伸出了手。那纤细的手指上,没有任何戒指的痕迹,干净,柔软,带着生命的温度,仿佛在邀请他一同踏入那片永恒的、清凉的树荫之下。

赤红的炼狱,清凉的树荫。毁灭的爆燃,温柔的呼唤。极致的灼痛,灵魂的归宿。

所有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消融了。

张鹤帆残存的意识里,最后一丝重量感消失了。身体,那具被火焰拥抱、被浓烟浸透的躯壳,仿佛不再是桎梏。他不再感觉到灼烧,不再感觉到疼痛。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托举着他,如同初生的羽毛。

他朝着那片树荫,朝着那个永恒的身影,朝着那抹刻入灵魂的笑意,迈出了最后一步。

这一步,如此轻盈,如此坚定,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朝着那浩瀚无边的温柔光芒,融了进去。没有犹豫,没有回头,如同溪流归海。

红光温柔地接纳了他,吞没了他最后的存在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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