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珠子在地上滚了三圈,撞到讲台腿才停下。陈三槐蹲下身,用指甲盖磕了三下珠面,指腹蹭到一丝温热——这不像木头该有的温度,倒像是刚从谁胸口掏出来的。
他没抬头,只把珠子攥进掌心。左眼忽然发紧,像是有人隔着千里之外,拿针线往他眼皮里穿账目。一串字浮在视线边缘:**清明债,阳寿抵,三月为期**。不是地府格式,也不是人间笔迹,更像是从天上往下刻的判词。
“杨石头。”他开口,声音压得低,“你那夜壶还能用不?”
墙角传来咕咚一声,土地神正把酒壶往裤腰带上塞,闻言一脚踹开脚边破陶罐:“咋不能用?昨儿还测过阴德银行的地气呢。”他提着夜壶走过来,倒扣在沙树根部,耳朵贴上去听了听,“咦”了一声。
“咋?”
“这单子……是从月亮背面传来的。”他说完自己先愣了,“我靠,我咋听出信号带杂音?跟收音机调频似的。”
林守拙手里的刻刀顿了一下,抬头:“你说啥?月球?那儿不是早被天庭当仓库封了吗?”
“可我听见了。”杨石头坚持,“还有小孩说话,断断续续的,说‘想画个能上课的市井’。”
汤映红站在廊下,锅已经收了,指尖还在微微发烫。她刚才那一勺汤留下的香味还没散,炒栗子的甜里混着点纸灰味。她盯着那张从状元袍里滑出的纸条,忽然伸手把它接了过来。
“让我闻闻。”
她凑近纸面,鼻尖几乎贴上墨迹。三秒后,眉头一跳。
“不是冥香。”她说,“是人间烧的檀,老式炉子里那种。而且……”她顿了顿,“有孩子的呼吸味,像半夜趴桌上写作业,哈气都闷在纸上的那种。”
张黑子立刻举起手机对准纸条:“家人们!现在直播阎王送单后续!这位神秘客户来自月球背面,下单理由是——想让孩子在清明节前有地方上学!打赏一个阴德币,解锁跨维度教育内幕!”
屏幕一闪,黑了。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黑。
“信号被屏蔽了?”他挠头,“连地府5G都进不来?”
没人理他。陈三槐已经把纸条按在沙树主干上。树皮微微震颤,几片叶子无风自动,缓缓拼出一幅影像:一片废墟之上,十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用炭笔在水泥板上画街巷、画酒楼、画挑担的小贩。他们嘴里念着什么,画面没有声音,但口型看得清楚:
“要是有个真的学堂就好了。”
林守拙放下刻刀,走过来眯眼看:“清明上河图?全息复原?我的天,这一比一还原下来,得多少阴德纸浆?我攒了三年的库存都不够塞牙缝。”
“可他们不是要复原本朝。”陈三槐低声说,“是要个能上课的地方。”
“上课也得分地方。”林守拙摇头,“你要真搭个纸扎汴京,光城门就得耗掉七百功德。更别说里面还得配纸人教书、纸车运粮、纸灯照明……这不是建学堂,是重建王朝。”
“但他们许愿了。”汤映红说,“活人许愿,魂魄承契。这不是生意,是因果。”
陈三槐没再说话。他脱下右脚那只露脚趾的布鞋,倒过来一抖,几粒纸灰落在火盆里。火焰腾起时,他右眼开始流泪——不是疼,也不是冷,就是单纯地流,顺着脸颊滑下去,在下巴处滴成一小滩。
他知道那是祖宗们在回应。
三十六个声音同时响起,不再是骂街,也不是催债,而是齐声说了四个字:
“此债可担。”
火光映在沙树上,那幅微缩影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整棵树轻轻一震,叶片翻动如书页。一片金叶飘落,在空中凝住,显出几个字:
**方法传世,初心不灭**
张黑子又举起了手机。
“来来来!天示降临!家人们刷一波‘教父启程’,咱们见证历史!”
手机再次黑屏。
他不信邪,换了充电宝重启,结果刚开机,园区外传来一声驴叫。
不是响铃,也不是嘶鸣,就是一声平平常常的“嗯啊——”,却让所有人都停了动作。
那头老驴拉着空车,慢悠悠从雾里走出来。蹄子踩在地上,没扬尘,也没声响,像是踏在另一层空间上。铃铛没响,缰绳松垮地搭在车辕上,可它走得笔直,径直停在园区门口,站着不动了。
陈三槐看了它一眼,走过去。
他在车底摸了摸,掏出一块槐木牌。边缘焦黑,裂纹纵横,正是当年师父咽气前塞进他手里的那半块残符。这些年他一直带着,却从未见它有过反应。
此刻,木牌在他掌心微微发烫。
他转身走向沙树,蹲下身,将木牌轻轻插进根部一道缝隙里。
咔哒一声,像是锁扣合上。
整棵树猛地亮了一下,光芒顺着树干爬升,直冲顶端。所有纸扎灯笼同时闪烁,讲台上的状元袍无风自动,袖口一抖,那张纸条再次滑了出来,落在陈三槐脚边。
他没捡。
只是站直身子,望着树顶最后一片摇晃的金叶,轻声说:
“祖债清了。”
风穿过园区,吹动他的道袍补丁,北斗七星的图案在光下忽明忽暗。
“可三界的债……才刚开始。”
他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鞋。大脚趾从破洞里伸出来一点,沾着早晨的露水。他弯腰扯了扯鞋帮,笑了笑。
驴车自己转了个向,车轮碾过青石板,静静停在园区门口,车辕空着,等下一程。
汤映红转身走了,锅没提,香味却留下了一缕,缠在讲台边上,久久不散。
林守拙继续凿他的“玩中学”三个字,刀锋切入纸马额头,火星溅了一下。
张黑子坐在司法棺键盘前,烧鸡骨头还在敲,嘀咕:“你说这单子到底是谁付的订金?天上?地下?还是……”
他话没说完,驴突然打了个响鼻。
陈三槐站在沙树下,右手插在袖子里,捏着那颗算盘珠。珠子还在发热,像是有人把它放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