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的脚趾刚离地,铃就碎了。
不是断,是炸。铜片崩开时带了股青气,落地弹两下,碰到沙树影子,直接烧成灰,连渣都没剩。他低头看自己露着脚趾的千层底,土还没抖干净,脚心却先凉了半截。
他没动。
但右手已经摸到了道袍夹层,槐木符在指尖打滑——刚才族谱沉树时还好好的,现在符片边缘多了道新裂,像被谁用指甲掐过。
林守拙还在摆弄那破风车,铜丝缠手指上,血印子一圈叠一圈。他抬头:“你那驴……”
话没说完。
院门口那头驴突然甩头,脖子上铃铛只剩半截,剩下两瓣不知飞哪去了。它没叫,也没退,只是眼珠子反着光,死盯着沙树根部。
陈三槐转身。
族谱刚才合卷沉底,现在却从土里拱出一角,纸边焦黄,像是被火燎过。他蹲下,用指甲盖去抠,纸角一碰就颤,上面四个小字:“陈氏未录之嗣”。
风来了。
不是一阵,是七道。打横扫过院子,卷起那角残页就走。纸在空中没烧,也没碎,反倒越飞越亮,像被什么东西吸过去。
他站起身,左眼突然发烫。
通阴眼自动开了。
三十里外,造纸坊方向,红雾腾空。不是烟,也不是火,是朱砂混着纸灰烧出来的瘴气,浓得能把月亮盖住。雾里有声,不是哭,也不是叫,是纸在响——像上千张黄表纸被人一张张撕开,又揉成团,再塞进喉咙里碾。
他眯眼。
红雾深处浮出七个影子,排得齐整,像北斗。是棺,但不是实的,是虚影,棺盖全开着,里头黑得不见底。他数了三遍,没错,七口,一口比一口小,最小那口,也就装得下刚出生的娃娃。
林守拙踉跄两步,撞到长凳,风车又倒了。“这……这是谁家的童棺?”
“没人家。”陈三槐说,“是债。”
他低头看沙树。金光还在,但不稳了,一跳一跳的,像电压不稳的路灯。他蹲下,把槐木符按进树根缝里,低声:“不是祖债,是新债。”
沙地湿了。
不是水,是光渗出来的。金光顺着树根爬进土里,地面慢慢浮出影子——七具童棺,和红雾里的虚影一模一样。棺底刻着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阴债未销,魂不得入轮回”。
林守拙咽了口唾沫:“拿活婴抵债?”
“拿阳寿抵。”陈三槐站起身,右眼突然湿了。不是流泪,是往外冒,温的,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沾了点,凑到鼻尖闻——没味,但太阳穴突突跳。
他知道这味儿。二十年前师父咽气那晚,右眼第一次流这个,流完人就聋了三天。
“沙漏漏的是阳寿。”他盯着沙树,“功德树映的是阴债。有人拿还没出生的命,签了阴阳合同。”
林守拙手一抖,铜丝掉地上。“谁干的?地府批的?”
“批个屁。”陈三槐冷笑,“地府批条子还得盖三十七个章,这种事,都是黑账。谁催债催得急,谁就先动手。”
他转身进屋,没走门,直接掀了后窗的破纸。屋里黑,他摸到墙角,抽出那把老算盘——枣木框,铜珠,珠子上有牙印,是他当年算到半夜咬的。
算盘一拿,手就抖。
不是怕,是熟。这玩意儿他用了十年,弹珠能打穿瓦片,现在刚拨第一下,最顶上那颗珠子“啪”地飞了出去,撞上沙树枝,金光一震,珠子没落地,半空就变了形。
变成一根棒子。
黑的,一头粗一头细,棒头刻着字,但模糊,只认得出“阴巡”俩字,后头是“第七班”。
林守拙瞪眼:“这……这不是鬼差的哭丧棒吗?”
“是张黑子的。”陈三槐伸手去接,棒子却悬着不动,像被谁攥在手里。他冷笑,“你又偷懒?拿我算盘当替身?”
棒子晃了晃。
不是回答,是警告。
远处风声紧了,不是往这边吹,是绕着走,贴着地皮,像有东西在爬。他眯眼,看见地面上的影子歪了一下——不是树影,是路,村口那条土路,影子断了三截,像是被谁踩过。
林守拙往后缩:“他……他要来了?”
“早来了。”陈三槐把算盘往怀里一塞,“刚才那阵风,就是他签到。”
他低头看沙树。金光还在映棺,但第七口小棺的影子开始颤,像是里头有东西在动。他蹲下,伸手去碰那影子,指尖刚触地,土里突然传出一声响。
不是哭。
是笑。
婴儿的笑,短促,尖利,像针扎耳朵。只一声,没了。
林守拙脸色白了:“这笑……是从棺里传出来的?”
“不是棺。”陈三槐盯着那影子,“是纸。”
他想起红帖。防水冥钞试纸,朱砂调浆,泪为引——那种纸,只能做一样东西:纸人。
童男童女。
“有人在扎童人。”他站起身,“用活婴的命做引,扎出来不是烧,是养。”
“养来干嘛?”
“当替身。”他右眼又湿了,这次没擦,“债主催得急,真人还不上,就拿纸人顶数。一个不够,就七个。北斗位,压命格。”
林守拙声音发虚:“那……那残页呢?写着‘未录之嗣’……是不是咱们陈家……”
“不是咱们家。”陈三槐盯着红雾方向,“是有人想让它变成咱们家。”
他弯腰,从沙树根捡起那枚刚才放下的铜钱。钱面朝上,是枚老制钱,字都磨平了。他用指甲盖磕了磕,忽然发现边缘有道刻痕——是个“刘”字。
太爷爷的账户后缀。
他冷笑:“有人想把债,挂我们头上。”
林守拙还想问,陈三槐已经抬脚。道袍补丁蹭着门槛,发出沙沙声。他走向驴车,驴不动,只是眼珠子跟着他转。
他摸出半块红薯塞驴嘴里。驴嚼了两下,突然吐出来,头一甩,把通行证甩在地上。
陈三槐捡起来。冥界通行证,盖着酆都城骑缝章,编号正常,但照片上的驴,耳朵是竖的,而眼前这头,左耳耷拉着——被人动过手脚。
他把通行证塞回驴脖子,拍了拍它脑袋:“没事,你还是驴,不是物流。”
他转身,看向造纸坊方向。红雾没散,反而往下沉,像要落地生根。沙树的金光被压着,照不远了,只够护住祠堂这一片。
林守拙跟上来:“现在怎么办?”
“等。”陈三槐坐下,从怀里掏出算盘,放在膝盖上。珠子少了一颗,但不影响用。他手指一拨,铜珠弹起,这次没飞,只是悬在半空,微微颤。
像在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