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蹄子敲地的声音越来越密,像一串算不清的账。
陈三槐站在后院,怀里那面小幡还在颤,颤得比他的右眼还勤。他没回头,但知道那驴已经到了门口,四蹄直立,脖子歪着,嘴里哼的是《十八相送》的调子——和王寡妇在乱葬岗教鬼魂唱的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自己掌心,刚才蹭上的纸灰已经没了,可那行“死”字像是刻进了皮肉。狗牙元宝安静地躺在桌上,像只吃饱了的耗子,连啃都不啃了。
这不是好兆头。
好兆头是驴拉磨、鬼烧香、判官写错账。现在这情况,是系统崩了。
他转身回屋,一脚踢开挡路的破算盘。算盘珠子弹起来,一颗卡在房梁,两颗滚进灶膛,剩下五颗围成半圈,正好对着北斗方位。他没管,从怀里抽出那面招魂幡,往算盘缝里一插。
幡尾七根发丝齐齐一抖,指向地窖。
“信号从下面来的。”他说。
话音未落,墙角那台林守拙送的纸扎收音机突然自己响了,滋啦一声,传出驴叫,接着是羊咩,再接着是猪哼,最后全变成了人声合唱:“啊——山——歌——本——来——就——是——唱——给——鬼——听——”
陈三槐把算盘捡起来,第七颗珠子裂了条缝,露出里面刻的三个字:太公监制。
他没惊讶。惊讶是富人的表情,穷道士只负责记账。
他从袖子里摸出半截铅笔头,在墙上画了道线,又用指甲盖磕了磕桌角,数了三十七遍铜钱——正好是陆离管的阴阳利率种类数。
“孙不二。”他念出这个名字,像在报账,“你又把拘魂程序当游戏外挂用了?”
话音刚落,地窖铁门猛地一震,洗眼液的瓶子滚了出来,瓶身结了层霜,霜面浮现出一行小字:“VR拘魂程序v2.3.1 已激活,绑定权限:陈三槐(债务继承人)”。
他盯着那行字,右眼一热,金泪滴下来,正好落在算盘上。
珠子吸了泪,开始发烫,表面浮出几个字:槐木·子时·三更。
登录密钥。
他把算盘拆了,取下第七颗裂珠,塞进铜铃残骸里。铜铃是上次黑无常追债时砸坏的,铃舌早没了,只剩个壳。他拿狗牙元宝当锤子,敲了七下。
每一下,地面就震一次。
第七下敲完,地窖口浮出一圈光纹,像老电视开机时的雪花,慢慢拼成一扇门。
他踩进去。
脚底没感觉。
人已经不在当铺了。
眼前是阴司衙门,但不是他去过的那种——没鬼差站岗,没油锅冒烟,大堂上挂着的生死簿自动翻页,字迹全是代码,一行行往下滚,最后跳出个对话框:
【是否授权拘魂指令扩散?
Y\/N】
他还没伸手,簿子突然一卷,化成铁链,朝他脖子缠来。
他侧身,躲得不算快,但够用。铁链擦过道袍,补丁上的北斗七星亮了一下,像是被谁按了开关。
他从袖子里弹出一颗算盘珠子,照着链节砸去。
珠子撞上铁链,炸出一蓬星光,七点连成一线,正是北斗阵型。铁链当场断了半截,哗啦落地,变成一串乱码。
他借力往前冲,脚下一空,掉进数据流。
下面是无边的代码深渊,像极了他小时候在当铺账本里翻找漏记的那几年。不同的是,这次账本能咬人。
他下坠,看见无数行代码从身边掠过。有驴的,有羊的,有猪的,还有王寡妇唱山歌的音频文件,被塞进了“拘魂目标名单”。
他伸手抓了一把,代码粘在手上,拼出几个字:父_逃债指南_v3.7
他愣了半秒。
然后继续往下掉。
直到撞上一堵墙。
墙是用代码砌的,表面浮着一层灰,像是多年没人动过。他伸手抹了把,灰落,露出一行字:
【加密文件夹:逃债指南
所有者:陈父
访问权限:槐木血脉】
他右眼又热了。
金泪滴上去,墙裂了条缝。
他推门进去。
里面是个虚拟静室,四壁贴满纸条,全是手写。第一张写着:“别信功德抵债,那是拿你子孙的命换利息。”第二张写着:“柳枝裹金箔,不是抵押,是放贷。”第三张写着:“如果看到这行字,说明我已经进系统了,别来找我。”
他一张张看下去。
看到第十张时,墙外传来动静。
是王寡妇的声音,正在唱《梁祝》选段,温柔得不像话。可他知道这不是她。这是程序在模拟,用来干扰判断的。
他闭眼,把算盘珠子含在嘴里,硌得牙疼。疼能压幻觉。
果然,歌声淡了。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房间尽头,发现一台老式终端机,屏幕上还亮着,显示着一段日志:
【最后一次登录:陈父
操作记录:
修改拘魂程序权限层级
植入逃债指南加密模块
绑定槐木血脉识别码
留言:三槐,如果看到这个,说明他们已经开始用系统收债了。别硬扛,走第七层代码隧道,那里有太公留的后门。】
他看完,转身要走。
门却关了。
墙上的纸条一张张脱落,飘在空中,拼成生死簿的形状。陆离的投影从簿子里走出来,没拿判官笔,也没笑,只是看着他。
“你父亲逃了。”陆离说,“但他留下的漏洞,得由你来填。”
话音落,生死簿化作铁链,再次扑来。
这次是七道,从四面八方锁他。
他没躲,反而往前冲,手里捏着那颗裂开的算盘珠子。冲到最后一刻,他把珠子往地上一砸。
珠子碎了。
里面刻的“太公监制”四字腾空而起,撞上北斗星光,爆开。
七道铁链同时断裂,代码崩解,化作无数光点,像烧完的纸钱灰。
他趁机跃进第七条隧道。
隧道里漆黑,只有脚下有一点光,像算盘珠子滚过的痕迹。他跟着走,听见背后有翻页声,还有陆离的声音,越来越远:
“你逃不掉的,系统已经标记你为一级债务人,阳寿剩余——”
他没听完。
隧道尽头有扇门,门上贴着张纸条,字迹陌生又熟悉:
“槐,进来后别回头。你爹在这等你。”
他伸手推门。
门没开。
掌心突然一热,低头看,是金泪又来了。这次不是滴,是涌,顺着手指往下流,落在门缝里。
门缝开始发光。
光里浮出一行小字:
“陈三槐·阳寿剩余:69天23小时57分。”
他抬手,用袖子擦泪。
擦完,门开了条缝。
他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手里拿着本账簿,正在写什么。
他刚要迈步。
背后传来驴叫。
不是幻觉,是真叫,从现实世界传进来的。
他回头。
隧道正在塌陷,代码像雪片一样往下掉。驴叫越来越响,夹着林守拙的喊声:“三槐!你家驴在用冥币打赏主播!它说要买‘往生wifi路由器’!”
他没动。
门缝里的那人,肩膀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
然后,缓缓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