腋下的骨灰盒又震了一下,像有只手在里头敲门。陈三槐没松手,也没加快脚步。他知道这玩意儿不是闹着玩的,上回被敲的是城南老李家的祖传夜壶,结果半夜从壶嘴里爬出个穿西装的孤魂,拿着阴阳分期合同要他签“来世养老金”。
他低头看了眼井壁。那“孔”字还在,边缘发黑,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纸。右眼的泪又下来了,顺着鼻梁滑到嘴角,咸得发苦。他没擦,任它滴在鞋面上,把一块补丁洇成了深灰色。
太爷爷还在哼京剧,机顶盒蓝光一闪一闪,像在打拍子。陈三槐把盒子夹得更紧了些,转身就走。走到院门口,那蓝光突然跳了一下,传出一段磁带杂音,断断续续,是个女人的声音,唱的是《十八相送》。
他脚步没停。
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也知道那磁带早该烂在王寡妇家的床底下,不可能出现在太爷爷的机顶盒里。
但他没回头。
回头没用。上回回头的是土地公杨石头,看见野猫在神龛上打麻将,结果被罚去扫了三个月的黄泉路。
城南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子洗眼液的味儿,说是能明目,其实是牛眼泪混了香精。陈三槐路过一家店,招牌上写着“孟婆汤·珍珠奶茶味”,底下还贴了张二维码,扫了能送一包“忘情草”试用装。
他没扫。
他知道那二维码扫出来不是付款码,是地府征信报告。上回林守拙好奇扫了一下,结果三天没敢闭眼,怕一睁眼发现自己上了黑名单。
他推门进去时,汤映红正在搅汤。锅底烧着三昧真火,火苗是蓝的,汤面上浮着珍珠,一粒粒像微型骷髅头。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没停。
“来了。”
“嗯。”
“汤凉了。”
“我不喝。”
“你喝不喝都得喝。”她舀起一勺,汤在空中划了道弧,落进碗里,没洒一滴,“改良版,加了点新东西。”
他盯着那碗。汤面泛着油光,香味是桂花味,但往下沉了点,就变成了榴莲。
他知道她生气了。
但他还是接过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汤入喉的瞬间,眼前一黑。不是失明,是画面太多,挤在一起。他看见王寡妇站在码头,穿一身黑西装的鬼递给她一叠欧元纸币,币面印着阴文“KoNG”,边角还沾着纸灰。她接过钱,往怀里一塞,转身时发间桃符一闪,和乱葬岗女尸手腕上的残片对上了。
画面一转,他看见自己站在张家祖坟前,碑文上刻着鸳鸯谱,名字一排排往下,最后一行写着“陈三槐”,旁边是“王氏未亡人”,底下还有一行小字:“陆离监制,阴阳联姻,不可退换”。
他想吐,但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他知道这是汤里加了东西。
上回加的是健忘草,这次是幻视引子,专撬记忆封印。
他咬破舌尖,血混着汤往下咽。嘴里默念《金融鬼话》第三章:“坏账不灭,利息翻倍;利息不还,本金作废。” 一遍,两遍,三遍。算账的节奏压住了幻象的流速。
画面开始抖。
王寡妇的影像模糊了,码头消失了,只剩下那叠欧元纸币在空中飘,一张张化成灰,灰里钻出一群蟑螂,黑的,带金边,口器里还咬着半片纸鞋——是AJ款,林守拙扎的,左脚,鞋带断了。
他猛地睁眼。
碗空了。
汤映红看着他,手里还拿着勺。
“看见了?”
“看见了。”
“那你说,谁在洗钱?”
“你。”
她笑了,桂花香突然浓了一倍。
“我?”她指了指自己鼻子,“我只是个熬汤的。钱是谁印的?纸是谁运的?驴是谁偷的?”
他没答。
他知道她在绕。
上回绕的是“往生wifi”流量包,结果全村鬼魂半夜刷短视频,功德耗尽。
他站起身,往门口走。
“等等。”她叫住他,“锅把手你没看见?”
他回头。
锅把手是铜的,铸成骨灰盒形状,盒盖上刻着个微型十字,和当铺套娃骨灰盒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没说话,推门出去。
街口,张果老的二维码车翻了,倒骑着摔在路边。驴车横冲直撞,车轱辘碾过一叠纸美元,纸币瞬间碎成灰,灰里钻出蟑螂群,扑向乱葬岗方向。
张果老坐在地上,葫芦口渗出淡粉色雾气,闻着像桂花混了铁锈。
陈三槐走过去,扶他起来。
“谁撞的?”
“你那驴。”张果老拍拍屁股,“它现在在奈何桥头直播卖冥币,说‘家人们,双击666,阴德翻倍’。”
他没笑。
他知道那驴早被夜巡鬼差张黑子偷配了通行证,上回还见它戴着金链子,口吐人言。
他弯腰捡起一张没被碾碎的纸美元,咬破指尖,血点在纸面。纸钞立刻扭曲,边缘卷起,四条腿伸出来,变成一只蟑螂,口器一张,露出半片AJ鞋纸屑。
他捏住蟑螂,往怀里一塞。
张果老看着他,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总把功德当流量卖……”
话没说完,被一口粉色雾气呛住,咳得满脸通红。
他往井边走。
骨灰盒还在震。
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果然,井口站着个人,穿黑袍,戴判官帽,手里拎着支笔,笔尖蘸着朱砂,正往他后背写东西。
笔一落,他后背就烫了一下,像被烙铁贴了一下。
他知道是谁。
陆离。
阴曹地府首席会计师,最爱在合同上玩“自动续期”,上回给城南富商做阴阳贷款,到期不还,富商全家半夜自动烧纸,烧到功德透支。
他没动。
动也没用。判官笔写的不是字,是债,写上去就生效。
朱砂一笔笔往下走,他感觉后背的皮在裂。余光瞥见井壁投影——那图谱是鸳鸯谱,名字一对对排着,最后一对是“陈三槐”和“王氏”,底下还盖了章:“陆离监制,阴阳联姻,不可退换”。
和幻象里一模一样。
他咬破舌尖,血唾喷向笔尖。朱砂字迹一晃,晕开了一点,但立刻又凝实。
陆离收笔,袖子一抖,半张卡片飘出来,落在井沿。
功德信用卡。
账单显示:“六道轮回”分期付款,已还三期,剩余二十七期,备注栏写着:“冥婚项目·张家祖坟定向投资”。
他没捡。
他知道这卡不能碰。上回碰的是土地公的滞销冥钞,结果被自动绑定成了“信用土地”会员,每月初十送千纸鹤,雷打不动。
陆离转身要走。
“等等。”他开口。
陆离没回头。
“王寡妇的桃符,是你给的?”
陆离脚步顿了顿。
“桃符是她师父给的。合同,是我签的。”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爹他爹签过字。”陆离终于回头,嘴角扯了一下,“你以为你是在还债?你是在续费。”
风一吹,卡片翻了个面,背面印着微型骨灰盒图案,和汤映红锅把手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陈三槐低头看怀里的蟑螂。
它还在动,口器一张一合,像是在嚼什么。
他忽然想起井壁那“孔”字,想起骨灰盒上的“KoNG”,想起欧元纸币上的阴文,想起张果老葫芦里的粉色雾气。
他把蟑螂捏得更紧了些。
指甲陷进虫壳,一滴黑血从口器里挤出来,落在他道袍的补丁上,迅速洇开,形状像半个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