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时间,在琉璃市这个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海角,如同指间流沙,悄然而逝。
每一天,都浸染着海盐的气息、阳光的温度,和汐那永远清亮、如同潮汐般永不停歇的笑语。
每一天,亚玄都清晰地感受到内心那坚不可摧的冰墙,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甚至不愿阻止的速度,融化,崩塌。
后悔。
这个陌生的词汇,开始频繁地、如同幽灵般萦绕在亚玄的心头,尤其是在那些与汐并肩看日出、教她辨识古代潮汐图纹、或是仅仅坐在屋檐下听她哼唱古老琉璃民谣的静谧时刻。
他后悔加入银河队。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蔓延。
如果没有在熔钢山那次力量突破后,被岁星招揽;
如果没有贪图那庞大便捷的情报网络和资源渠道;
如果没有将“高效获取力量与真相”置于一切之上……
那么此刻,他或许可以只是“亚玄”,一个有些孤僻但知识渊博、力量不俗的旅人,一个被汐和她爷爷救起的伤患。
他可以留下来。
不是几天,几周,而是像汐曾经无意间说笑时提过的“三年,五年,或者更久”。
他可以在这里养伤,研究附近可能存在的古代海民遗迹,陪着汐探索琉璃市的每一个角落,看着她成长,或许……可以真正拥有这份让他冰封之心解冻的温暖与平静。
琉璃市的生活简单而充实。
汐的爷爷,那位沉默寡言却睿智通透的老者,似乎默许了孙女与这位来历神秘、力量强大的年轻人日益亲近的关系。
他会在亚玄尝试用理论知识解释某些捕鱼技巧时,投来赞许的一瞥;
会在汐缠着亚玄讲古代传说时,坐在门口静静地修补渔网,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个家,给予亚玄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家”的包容与安宁。
而汐……
亚玄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如同海中精灵般的身影。
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纯粹得令人心颤。
她会因为发现一颗特别圆润的珍珠而欢呼雀跃一整天;
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担心海边的刺龙王们而蹙眉;
会在听他讲述神奥天冠山雪景时,眼中露出向往的光芒;
会在练习古老祭祀舞蹈不小心绊倒时,羞红了脸却依然笑得没心没肺。
她就像这片大海,时而温柔宁静,时而活泼跃动,永远清澈,永远充满生命力。
在与她相处的点滴中,亚玄发现,自己身上那些因追寻黑暗秘密和血腥战斗而磨砺出的棱角,正在被悄然抚平。
最显着的变化,是他的眼睛。
自从在切锋冻原融合龙石板碎片、觉醒“龙心”之后,他那双因变异而呈现金色竖瞳的眼睛,就成为了他冰冷、威严、非人感的标志,也是他内心时刻处于“战斗与警惕”状态的映射。
即使刻意收敛,那份属于顶级掠食者的锐利也难以完全隐藏。
但在琉璃市,在汐的身边,这份锐利却在不知不觉中消退了。
最初只是在她靠近、用那双清澈的海蓝色眼眸好奇地凝视他时,他会下意识地柔和了眼神。
渐渐地,当他和她一起坐在海滩上,看着落日将海面染成金红;
当她笨拙地尝试用他教的方法处理伤口,却弄得一团糟时,他眼中会闪过无奈却真实的笑意;
当她因为他的某个小发现而由衷赞叹,眼中满是崇拜的星光时,他会感到一种陌生的、微醺般的满足。
不知从哪一天起,亚玄发现,自己那双标志性的金色竖瞳,在大部分时间里,竟然恢复成了原本的、深邃的墨黑色。
只有在情绪剧烈波动、或者下意识调动龙心力量时,才会重新显现那非人的金色与竖瞳形态。
这变化悄无声息,却意义非凡。
它意味着,他内心那根时刻紧绷的弦,在这片海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意味着“亚玄”这个人性的部分,正在从“龙星”这个被力量与黑暗浸染的身份中复苏;
更意味着,汐的存在,像一道最温暖纯净的光,照亮并滋养了他灵魂中那些被遗忘的、属于“人”的柔软角落。
他会为她留心潮汐时间,提醒她哪些海域近期有强流;
会不动声色地将她喜欢吃的树果放在她常坐的地方;
会在她兴致勃勃讲述琐事时,放下手中的古籍或能量分析仪,认真倾听;
会在海风凛冽的夜晚,默默将窗户关小一些。
而汐,也以她毫无保留的热情回应着。
她会特意留下最新鲜的渔获给他;
会笨拙地学习他偶尔提及的、来自其他地区的料理;
会在他沉浸于研究时,安静地在一旁看书或编织,不去打扰;
会在他因为体内能量残留的隐痛而微微蹙眉时,立刻递上爷爷特调的、带着清甜海藻香的药茶。
一种无需言明、却日益深厚的默契与情愫,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它弥漫在海风里,交织在目光中,沉淀在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和心照不宣的微笑里。
亚玄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切。
这是他自父母离世后,再也未曾奢求过的宁静与温暖。
他甚至短暂地、近乎自欺欺人地,试图忘记银河队的存在,忘记自己体内尚未平息的力量冲突,忘记那些散落世界各地、等待他收集的石板碎片,以及那最终指向父亲死亡与“平衡之影”的沉重真相。
但他知道,这只是幻梦。
身为银河队干部(即使内心已生去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组织的可怕。
岁星的招揽看似宽松,但那建立在“价值”与“可控”的基础上。
他享受了组织的情报和资源,完成了高难度任务,赢得了地位和自由——但这自由是有边界的,是建立在持续贡献和“在需要时能被找到”的前提下的。
长时间失联,尤其是像他这样掌握着部分组织秘密、实力不俗的核心战力,绝不会被轻易放过。
银河队的情报网络无孔不入,追踪手段层出不穷。
岁星或许会容忍他因“探索危险遗迹”而延长任务时间,但绝不会允许他彻底消失。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一旦银河队决定寻找他,追踪的触角很可能会伸向琉璃市,伸向他最后出现过的这片海域。
届时,汐和她的爷爷,这两个给予他温暖和救赎的普通人,很可能会因为他而卷入危险。
银河队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利用、胁迫、甚至清除“障碍”,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
他不能连累他们。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匕首,一次次刺穿他试图沉浸其中的温柔幻梦。
每当他看到汐毫无阴霾的笑脸,听到她规划着“明天我们去更远的灯塔那边看看吧”时,这股寒意就会从心底升起,混合着深深的无力与悔恨。
如果……如果他不是“龙星”,如果他从未踏入那片黑暗……
然而,没有如果。
两个月,是他能为自己偷得的、最奢侈的时光。
体内的能量冲突在爷爷的草药和自身调理下,暂时稳定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阈值;
伤势早已痊愈;宝可梦们状态正佳。
新的石板线索在等待,银河队的耐心也有限度。
离开,是必须做出的选择。
为了汐的安全,也为了他自己尚未完成、也无法放弃的追寻。
决意既下,剩下的日子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离别的哀愁。
亚玄依旧陪着汐去探索,依旧听她叽叽喳喳,依旧在黄昏时并肩坐在海崖上。
但他注视她的时间更长了,眼神中那份不自觉的柔和里,掺杂了越来越浓的、难以化开的不舍与痛楚。
汐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笑容有时会突然停顿,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担忧和依恋。
她不再总是计划着下一个冒险,而是更多地,只是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像要把他的一切都刻进记忆里。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来。
那是一个和往常并无不同的清晨,海风微凉,天空是清澈的淡蓝色。
亚玄收拾好了简单的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的大部分重要物品一直都在身上。
他站在木屋前的小院里,暴飞龙静静地立在旁边,已经恢复了往日作为强大龙系宝可梦的威严气势,只是看向木屋门口时,赤红的眼眸里也带着一丝温和。
汐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活泼地跳出来,而是走得很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她换上了初见时那身靛蓝色的琉璃民衣裙,海藻般的长发仔细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微微发红、强忍着泪意的海蓝色眼眸。
爷爷站在门口,没有说话,只是对亚玄点了点头,那目光中有关切,有理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要走了。”亚玄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但那份沉重依旧无法完全掩饰。
汐抬起头,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让人心疼。“嗯……我知道。你……你要去完成你重要的事情。”
她走上前,将一个小小的、用海草编织的、带着一枚光滑白色贝壳的护身符塞进亚玄手里。
“这个……是我编的。爷爷说,白色的贝壳能带来平安和指引……希望它能保佑你,无论你去哪里,都能平平安安的。”
贝壳还带着她的体温,细腻的纹路摩挲着掌心。
亚玄紧紧握住,仿佛握住了这两个月所有的阳光与海风。
“谢谢。”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永远镌刻在灵魂深处。
那双墨黑的眼眸里,翻涌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柔情、挣扎与不舍。
他转身,准备走向暴飞龙。再多停留一秒,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说出留下的话,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亚玄!”
汐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亚玄脚步顿住,还未及回头,一个温软的、带着海盐与淡淡花香的触感,便猝不及防地印上了他的唇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汐踮着脚,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闭着眼睛,泪水终于从长长的睫毛下滚落,沾湿了他的脸颊。
那是一个生涩的、短暂的、却倾注了所有情感的吻。
“你这个……大笨蛋……”她退开一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海蓝色的眼眸被泪水冲刷得更加剔透,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恋、担忧与心痛,
“一定要记得回来看我啊……我在这里等你……没我在身边看着,不许你再受那么重的伤了……答应我……”
最后的话语,被哽咽淹没。
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她带着哭腔的叮咛,和海浪永不停歇的伴奏。
亚玄僵立原地,嘴角那抹微凉的、湿润的触感,如同烙印,灼烧进他的心底。
胸腔里,那颗强劲搏动的“龙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痛与甜蜜的狂潮。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所有的冰冷面具,在这一刻,被这个带着咸涩泪水的吻,彻底击得粉碎。
他猛地转身,不再犹豫,不再克制,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却又勇敢得让他心痛的少女,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仿佛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拥抱。
他的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熟悉的海藻清香。
他能感觉到她单薄肩膀的颤抖,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
“汐……”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前所未有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痛楚,“对不起……等我。”
他没有说“我会回来”这样的空泛承诺,因为未来的道路太过凶险,他无法保证什么。
但他无法不说“等我”,因为这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发自灵魂深处的祈愿与誓言。
汐在他怀里用力点头,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良久,亚玄才缓缓松开手臂,双手捧起她的脸,用拇指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眼神温柔得如同月夜下平静的海面,那份不舍几乎要满溢出来,却又带着不容动摇的决意。
“好好照顾自己,和爷爷。”他低声说,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她的泪水、她的温度,全部带走。
然后,他毅然转身,不再回头,跃上暴飞龙的脊背。
“吼——!”暴飞龙长啸一声,双翼展开,卷起强劲的气流。
木屋、小院、海崖、还有那个站在院中、泪眼朦胧、用力向他挥手的靛蓝色身影,都在迅速变小,远去,最终化作海天之际一个模糊的点,然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
高空的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
亚玄紧紧握着掌心中那枚带着贝壳的护身符,另一只手按在胸口。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拥抱的温度和泪水浸湿的凉意。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墨黑的瞳孔深处,一点冰冷而锐利的金光,如同破晓前最黯淡也最坚定的星辰,重新亮起,然后缓缓收缩,再度化为那标志性的、属于“龙星”的金色竖瞳。
所有的柔情、不舍、挣扎,都被他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用更坚硬的冰层覆盖、封锁。
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凝聚的冰冷、锐利,以及一丝比以往更加深沉的决绝。
他必须回去。
回到银河队,报告任务,稳住组织,争取时间,同时继续追寻力量与真相。
只有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摆脱银河队的控制,强大到足以保护想保护的人,强大到足以面对最终的秘密,他才有资格……去奢望那份琉璃海畔的温暖与宁静。
暴飞龙划破长空,朝着神奥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的琉璃市,渐渐沉入海平面之下,如同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
但掌心的贝壳护身符,胸口残留的温度,以及那双海蓝色眼眸中滚落的泪水,都真实地烙印在了“龙星”的灵魂深处,成为了他黑暗道路上,第一缕、也是唯一一缕,真正属于“亚玄”的、柔软而明亮的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追寻,不再仅仅是为了过去的谜题与复仇,也多了一份,为了未来的可能,与归去的承诺。
尽管前路依旧黑暗遍布,荆棘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