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才躬身退出书房,脚步轻快得像只猫,生怕惊扰了屋里的宁静。
堂屋里,林根正抱着小儿子林安玩着举高高的游戏,父子俩的笑声混着饭菜的香气,让这青砖大宅充满了踏实的烟火味。
李氏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筷,端着一碗温好的糖水走进了书房。
“昭儿,喝口水。”
她放下碗,却没有走,反而回身轻轻掩上了门。饭桌上的爽朗笑意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去,脸上浮现出一丝愁闷。
林昭放下书卷,看向母亲,那双幽沉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娘,有心事?”
李氏叹了口气,在儿子对面坐下,双手不安地绞着围裙。
“还不是……你外公家那边的事。”她压低了声音,像怕被堂屋的丈夫听见。
“自从咱们家日子好过了,你外公家那边,来往得也太勤了。”李氏语气里满是疲惫。
“以前穷得揭不开锅,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现在倒好,你那几个舅舅、舅妈,一个月能跑来三四趟,每次都大包小包,不知道的还以为多亲近呢。”
林昭小口喝着糖水,安静地听着。
他觉得母亲的烦恼不止于此。
果然,李氏眉头拧得更紧了:“来就来吧,亲戚嘛。可你那二舅妈钱氏,忒不是个东西!”一提到此人,李氏的火气就上来了。
“每次来都拉着我的手哭穷,绕来绕去,就说她娘家那个弟弟多聪明能干,就是时运不济,想找出路。”
“她那算盘珠子都快崩我脸上了!”李氏气得拍了下大腿,声音发颤。
“不就是想让她那游手好闲的弟弟,来咱们青云商号里当管事吗!我呸!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顺溜的混小子,还想当管事?这分明是想把咱们家当冤大头,趴上来吸血!”
说到激动处,李氏眼圈都红了。
“昭儿,娘知道不该跟你说这些糟心事,可娘心里堵得慌啊!共患难时不见人,同富贵时一个个都跟闻着腥味的猫似的凑上来,太凉人心了!”
林昭正要开口安抚母亲,书房那扇虚掩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林根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挡住了堂屋的灯火与笑闹。
他脸上没了抱着小儿子时的憨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的目光扫过妻子泛红的眼圈,最后落在儿子身上。
李氏吓了一跳,下意识站起来,嗫嚅道:“当家的,你……”
她怕丈夫嫌她叨扰娘家是非,跟着烦心。
林根却大步走了进来,身上那股庄稼汉的质朴气息仍在,却又多了一份掌柜的沉稳气度。
“你二嫂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今天下午托人找到铺子里来了。”林根声音低沉。
李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我已经回绝了!”林根冷哼一声,斩钉截铁,“亲兄弟明算账!想来咱们家占便宜,门儿都没有!”
一句话,掷地有声。
李氏彻底愣住了,张着嘴看着丈夫,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她本想来向儿子求主意,谁知丈夫已经把事给办了!
见妻子一脸错愕,林根放缓了语气:“我跟他说,铺子里不养闲人。想干活,可以,跟旁人一样从搬货的伙计做起,一月三百文,一天都不能少干。
他要是能干,明儿就来。要是觉得委屈了他,那就请便。”
林根嘴角撇出一丝冷笑,“那小子当场脸就绿了,灰溜溜地走了。就他那细胳膊细腿的,还想当管事?我呸!”
这声我呸,让原本还抹着眼泪的李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看着丈夫那挺得笔直的腰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愁绪却已经烟消云散。
心里那块堵了许久的石头,轰然落地。
林昭始终没有说话,他端着那碗已经微凉的糖水,默默喝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
钱财和地位,或许不能改变人的本性,但确实能让一个男人腰杆变得前所未有的硬。
翌日,天刚蒙蒙亮。
林根起了个大早,先去厨房帮着妻子烧火。
他高大的身影像座山,蹲在灶膛前,火光映着他的脸庞忽明忽暗。
李氏在一旁和面,时不时偷偷瞧他一眼,嘴角总是忍不住翘起。
昨晚那句门儿都没有,比喝了蜜还甜。
“当家的,你看着火,我去叫孩子们起床。”李氏擦了擦手,声音轻快。
她刚走到堂屋,院门就被人叩叩敲响了。
林根从厨房探出头,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林根过去拉开院门,门外站着一个干瘦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衙役服,风尘仆仆,一双眼睛总是半眯着。
“老人家,你找谁?”林根客气地问。
老衙役眯眼将林根上下打量了一遍,沙哑地开口:“这里可是林昭,林案首的家?”
他问的不是林掌柜,而是林案首。
林根一愣,随即点头:“是,我是他爹。您是?”
老衙役却不多言,只朝院里探了探头,目光在堂屋门口的李氏和刚睡眼惺忪走出来的小林安身上扫过。
“县尊大人有东西,命我亲手交给林昭。”
一听是县尊魏源派的人,林根夫妇神色都郑重起来,连忙将人请进院子。
“昭儿,快出来,县尊大人派人找你!”
林昭从书房走出,已穿戴整齐,一身旧布衫,神情沉静。
他走到老衙役面前,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老伯有礼了。”
老衙役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眼睛,在看到林昭时,眼皮微微抬起,浑浊的眼珠里透出一股审视的锐利。
他不再多话,从怀里掏出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盖着荆州府学大印的入学文书。
第二样,是枚不起眼的木质腰牌,上面粗糙地刻着一个学字。
老衙役将这两样递给林昭,最后,郑重拿出第三样东西——一封用普通麻纸封好的信,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这是县尊大人的亲笔信。”老衙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大人交代,务必让你亲启。”
“有劳老伯。”林昭接过信,入手很轻。
老衙役点点头,任务完成,一刻不多留,转身便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里。
林根和李氏围上来,又惊又喜:“昭儿,这是……要去府学读书?”
林昭点了点头,却没有先解释,而是拆开了那封信。
信纸展开,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两个字。
一左一右,力透纸背,墨色深沉。
左边一个,是藏。
右边一个,是活。
当看清纸上那两个字时,林昭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那单薄的麻纸,在他指尖仿佛重若千钧。
这不是命令,是嘱托,也是一条生路。
藏,是为了活。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藏。
林昭拿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再抬起头时,迎着父母关切又茫然的目光,脸上却露出一个安然的微笑。
“爹,娘,老师让我去荆州府学读书,长长见识。”
他将信纸小心叠好,贴身收起。
荆州府学,龙蛇混杂之地。大隐于市么?
林昭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