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京都,皇宫深处。
御书房内,一方价值连城的端砚被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浓稠的墨汁如同泼洒的污血,溅满了金丝楠木的地板和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比窗外沉沉的夜色更加粘稠。
庆帝胸膛剧烈起伏,素来深邃如渊、掌控一切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名为绝望,一种他登基以来,甚至在他半生隐忍筹谋、最终踏着兄弟尸骨坐上龙椅的过程中,都未曾真正品尝过的滋味。
“废物!一群废物!”他低吼着,声音嘶哑,像受伤的孤狼,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却无人敢回应。侍立角落的宫人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里。
御案上,摊着几份来自不同渠道、却传递着同一份冰冷事实的密报。
第一份,来自监察院八处(对外情报),字迹潦草,透着难以掩饰的惊恐:
‘……荒北边境水泥长城已全线贯通,高逾十丈,厚不可测,通体灰白,坚逾精钢,刀劈斧凿亦难伤分毫!其形制前所未见,非人力可速破……大雪龙骑藏兵谷已成绝地,斥候十去九无回,仅存者言,谷中煞气冲天,疑有重兵日夜操演新式火器,声震百里,地动山摇……叶宇治下,荒北民心如铁,视其如神只,煽动内乱之策……彻底失败!’
“水泥……水泥!又是这该死的石头!”庆帝的手指狠狠抠进密报的纸张,几乎要将它撕裂。他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图影,那是多年前,叶轻眉也曾提过类似“奇技淫巧”之物,被他嗤之以鼻,认为于武道无益,于皇权稳固更是隐患。如今,这被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成了他亲生儿子阻挡他帝王意志的、不可逾越的天堑!十万大军两次折戟沉沙,竟连那堵灰白色的墙都摸不到边!更可恨的是那荒北民心,短短时日,竟被叶宇经营得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他派去的那些擅长蛊惑人心的暗子,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掀起,便如同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声无息。这哪里是治理?分明是妖法!
第二份密报来自户部心腹,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力:
‘……陛下,荒北盐铁、煤铜、琉璃、烈酒之利,已成洪流!其货品质优价廉,以‘四海商行’为旗,借罗网铺就之暗渠,已垄断北地七成商路,渗透江南……其以价格战挤压我内库官营,盐引滞销,铁器积压……所谓‘经济封锁’,已成笑谈……反观我南庆商税,因荒北货冲击,本月已锐减三成……长此以往,恐国用匮乏……’
“垄断?冲击?锐减三成?”庆帝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他仿佛看到无形的财富洪流,正以荒北为核心,源源不断地抽取着南庆的国力,滋养着那个叛逆的孽障!他精心构筑的经济壁垒,在叶宇那诡异高效的“商行”和无处不在的“罗网”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破渔网。封锁不成,反被对方掏空了根基!这已不是棋差一着,这是被人在他最自以为傲的棋盘上,用他看不懂的规则,杀得片甲不留!那个他弃如敝履的荒北,竟成了聚宝盆?这巨大的讽刺,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第三份密报最为简短,来自陈萍萍亲笔,墨色深沉,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警告:
‘陛下,老奴无能。三批‘乌鸦’,共计二十七名精干密探,潜入荒北不足三日,尽数失联。最后一次传讯,仅得二字:‘不良’……京都之内,近日亦有七名暗中联络太子、二皇子旧部,意图对九殿下不利之官员,暴毙于宅邸或任上,死状各异,皆似意外或急症……手法……天衣无缝。老奴恳请陛下……暂避锋芒。’
“不良……”庆帝喃喃念出这两个字,瞳孔骤然收缩。这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陈萍萍的监察院“乌鸦”,是南庆最精锐的谍报力量,是他监察天下的眼睛和耳朵!二十七人,无声无息,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只换来这充满不祥的两个字!更可怕的是京都内部,那些他故意放纵、用来试探叶宇反应,甚至期望能借刀杀人的棋子,竟被如此精准、如此冷酷地定点清除!干净利落,不留丝毫把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笼罩整个天下的巨手,在替他那个远在荒北的儿子清扫障碍!“暂避锋芒?”庆帝的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那是极致的愤怒与自嘲混合的表情,“朕乃南庆之主,天下至尊!竟要对一个被朕放逐的逆子……暂避锋芒?陈萍萍,连你也怕了吗?”
他猛地推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和密报,踉跄几步走到巨大的雕花窗棂前。窗外,是象征着南庆无上权威、灯火通明的重重宫阙。然而此刻,这辉煌的景象落在他眼中,却显得无比虚幻和冰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浸透骨髓。
他想起了自己这些时日殚精竭虑的谋划:
派遣探子? 去多少,死多少。荒北成了吞噬生命的黑洞,“不良人”的阴影无处不在,连京都都成了对方的猎场。他精心安插的钉子,被对方如同拔除杂草般轻易抹去。
经济封锁? 徒劳无功,反成资敌!叶宇不仅没被扼杀,反而利用荒北的资源和他那些闻所未闻的“奇技”,构筑起一个吸吮南庆血液的商业帝国。内库的财源,竟成了对方壮大的养分!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他庆帝,竟成了儿子崛起的垫脚石?
煽动内乱? 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北的百姓,看叶宇的眼神如同看救世的神明。他派去的那些巧舌如簧的挑拨者,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掀起,就被荒北军民自发地揪出来,下场可想而知。那所谓的“水泥长城”,不仅是物理的屏障,更是人心的壁垒,坚不可摧!
借刀杀人? 无论是挑动北齐继续当这个冤大头,还是期望东夷城的宗师们对叶宇产生忌惮而出手,如今看来都成了泡影。北齐被两次打残,已然胆寒。而宗师们……庆帝的眼神阴沉地扫过一份被压在角落、来自东夷城的情报简报,上面提到四顾剑和苦荷对荒北那位神秘“通玄境”强者的态度,已从最初的轻视转为深深的忌惮和观望。指望他们主动去啃荒北这块硬骨头?难如登天!
甚至,他连在朝堂上利用舆论打压叶宇都做不到了! 罗网操控的“太子通敌论”虽然一度搅乱朝局,帮他清洗了政敌,但也彻底透支了朝廷的信誉。如今,任何针对荒北的负面言论,都会被民间自发地打上“阴谋论”的标签。荒北不良人的宣传机器开动起来,关于九皇子叶宇英明神武、荒北富庶安定的“故事”,正通过茶楼酒肆的说书人,悄然改变着南庆百姓的认知。
他,庆帝,南庆的主宰,玩弄权术的绝顶高手,此刻竟像一个被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巴的困兽,面对那个在荒北日益壮大的儿子,感到前所未有的束手无策!一种名为“失控”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叶宇……”庆帝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在澹州默默无闻、甚至被他刻意遗忘的九皇子?这分明是一头被他亲手放出牢笼、如今已羽翼丰满、即将反噬其主的凶兽!
“朕,真的错了吗?”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旋即被他暴戾的怒火碾碎。“不!朕没错!错的是叶轻眉!错的是那个忤逆的孽障!错的是这该死的天命!”他猛地回身,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扫过御书房内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砸!精雕细琢的紫檀笔架?掀翻!堆积如山的奏章?全部扫落在地!
“陛下息怒!”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老太监洪四庠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庆帝状若疯魔,一脚踹在洪四庠的肩头,将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奴踹得翻滚出去,“朕的江山!朕的权柄!正在被那个逆子一点一点地蚕食!而朕……朕竟拿他毫无办法!毫无办法啊!”
他剧烈地喘息着,龙袍的前襟被他自己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明黄色的内衬。帝王的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愤怒而绝望的老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砸累了,也许是那股狂暴的怒火终于烧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庆帝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胸膛依旧起伏,但眼神里的疯狂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冰冷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缓缓走到御案前,无视地上的碎片和墨污,目光死死盯住墙上悬挂的巨大南庆疆域图。他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抚过代表着富庶江南、险峻西陲、雄浑北地的版图,最终,停在了地图最北端那片用简单线条勾勒出的、代表荒北的贫瘠区域。
那里,现在插着一面小小的、象征叶宇势力的黑色龙旗。那黑色,在庆帝眼中是如此刺眼,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
“没有办法了……”庆帝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纸摩擦,“常规的手段,对他已经无效。探子、经济、内乱、借刀……所有能想到的棋路,都被他一一化解,甚至反将一军……朕,已无棋可走。”
他的手指猛地用力,指甲深深掐入地图上荒北的位置,仿佛要将那片区域抠下来。
“但是……”庆帝缓缓抬起头,望向皇宫深处某个最为幽暗、最为禁忌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厉所取代,那是一种赌徒输光了所有筹码后,看向最后底牌的眼神,疯狂而危险。“朕,还有最后一张牌!一张……足以掀翻整个棋盘的牌!”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地上的狼藉和跪伏的洪四庠,大步走向御书房深处。那里有一道暗门,通往只有历代庆帝才知晓的皇室秘库,也通往……那个他曾经倚仗又深深忌惮、代表这个世界最古老、最神秘力量的联系通道。
“叶宇,你以为掌控了荒北,掌控了那点可笑的‘不良人’,有了一个通玄境的护卫,就能高枕无忧,就能挑战朕的权威?”庆帝的声音在幽暗的通道里回荡,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你错了!你根本不知道这世间的‘水’有多深!你以为朕当年能登上帝位,靠的仅仅是隐忍和算计?”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身影在昏黄的壁灯下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神庙……”庆帝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这两个重逾千斤的字眼,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混合着敬畏与贪婪的幽光。“你们不是一直想寻找‘变数’吗?不是一直想维持你们所谓的‘平衡’吗?现在,最大的‘变数’出现了!他就在荒北!他的力量,他的知识,都超出了你们的认知!他才是你们最大的威胁!”
暗道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完全由某种不知名黑色金属铸造的密室。密室的墙壁上,铭刻着古老而繁复的纹路,散发着微弱的、非金非玉的幽光。密室中央,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半人高的黑色石台。
庆帝走到石台前,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食指。鲜红的、蕴含着帝王气运的血液,滴落在冰冷光滑的石台表面。血液并未流淌,而是如同被石台吸收一般,迅速渗入其中。随着血液的渗入,石台上那些古老的纹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逐一亮起,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令人心悸的波动。
“来吧!”庆帝对着石台,对着那冥冥中可能存在的注视,发出低沉而疯狂的咆哮,声音在狭小的密室里震荡,“你们不是自诩为秩序的守护者吗?去!去荒北!去把那个叫叶宇的‘变数’给朕抹杀掉!朕以庆国国运为引,唤尔等降临!替朕……清除叛逆!”
石台上的光芒骤然炽烈到顶点,整个密室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所充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光芒之中,隐隐约约似乎有数道非人的、冷漠而强大的意念扫过庆帝的身体,让他这位凝丹境的武道大宗师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随即,光芒缓缓收敛,石台恢复了原本的冰冷死寂。但庆帝知道,契约已经达成。他献祭了部分国运作为祭品和定位的灯塔,发出了最恶毒的邀请。
他喘着粗气,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密室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石台上残留的微弱光痕。
脸上带着一丝近乎解脱的狰狞笑容,庆帝的眼神空洞而疯狂,低声呢喃在黑暗中回荡:
“叶宇……我的好儿子……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你以为朕无计可施?朕还有神庙!还有这足以掀翻棋盘的力量!”
“朕倒要看看……你那些水泥城墙,你那些古怪火器,你那个通玄境的护卫,还有你那些藏头露尾的‘不良人’,在真正的‘神罚’面前,还能撑多久!”
“朕得不到的……宁可亲手毁掉!这江山……这天下……谁也别想从朕手中夺走!”
“等着吧……荒北……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人间炼狱!朕……要让你万劫不复!”
黑暗,彻底吞噬了这位曾经算无遗策、如今却已陷入疯狂深渊的帝王。密室里,只留下那血腥的誓言和石台上最后一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幽光,如同他此刻摇摇欲坠的理智和帝国气运,预示着更加恐怖的风暴,即将降临荒北。庆帝用尽了他凡俗帝王的全部智慧和力量,最终,他选择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召唤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毁灭之力。这张最后的牌,究竟是绝地翻盘的希望,还是彻底覆灭的序曲?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已被叶宇逼到了悬崖边缘,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