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克宽觉得南洋的海水比大明的浑浊。那不是泥沙的浑，而是一种暗金色的混浊——像是阳光在海面下搅拌着无数隐秘的欲望与血腥。
他站在“破浪号”经过加固的舰桥上，望着远处海平线上那几片不祥的黑帆。佛郎机人的舰队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已经尾随了他们整整三天。
“把总，他们又逼近了五里。”观测手的声音从桅杆上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
汤克宽没回头，手指划过海图上的旧港位置。这里是通往马六甲海峡的咽喉，也是林师再三强调必须控制的战略支点。先遣支队上次在此贸易时，佛郎机人还只是零星出现，如今却已集结成编队。
“发信号给‘扬威号’和‘飞电号’，按第三预案展开，楔形阵列。”
他声音沉稳，心底却翻涌着林奇在水师学堂的告诫：“海上遭遇，不打第一枪，但绝不让敌人打出第二枪。”
金陵，文华殿。
朱标将八百里加急战报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泛白。
“佛郎机舰船十七艘，于旧港外洋迫近我先遣支队，最近距不足十里，形同挑衅。”他抬眼看向林奇，“爱卿之前说，海权之争，迟早要见血。”
林奇正调试着一架新制成的黄铜六分仪，闻言手指丝毫未颤。
“陛下，狼群只会在羔羊面前亮出獠牙。汤克宽带回的不仅是白银，还有大明在此地建立秩序的资格证明。”他将六分仪转向皇帝，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现在有人想撕掉这份证明。”
“晋王昨日递了奏本，说北元异动，请求调拨正在建造的两艘新舰北上，加强辽东水师。”朱标突然转换话题。
林奇嘴角勾起一抹冷峭。晋王的手伸得比他预想的还长，竟想用北疆压力截断南洋的血管。
“北疆需要的是破冰船和浅水炮艇，而非远洋巨舰。陛下，有人想把老虎关进笼子，好让外面的野狗放肆。”
朱标沉默良久，低声道：“朕不会让他们得逞。”
南洋，烈日将海水蒸腾出扭曲的波纹。
佛郎机旗舰“圣伊莎贝尔号”的舰长室内，阿尔瓦雷斯少校放下望远镜，轻蔑地摇头。
“明国人像受惊的乌龟，缩在壳里不敢动弹。”
他指尖划过航海日志上潦草的标注——这里本该是葡萄牙王冠上的明珠。
突然，观测哨传来惊呼。
那三艘明国战舰不知何时已变换阵型，最前方那艘体型较小的“飞电号”陡然加速，船体两侧翻起异常的白浪，以一种超越时代认知的速度切入葡萄牙舰队侧翼。
“上帝！他们没有风！”阿尔瓦雷斯猛地扑到舷窗前。
“飞电号”甲板上，徐尚庸抹了把溅到脸上的咸湿海水，死死盯着压力表。这是林师设计的“爆发冲刺”战术——短时间内过载蒸汽机，换取决定性的机动优势。
“左满舵！所有侧舷炮准备！”
年轻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想起离京前夜，林奇指着地球仪对他说：“海上没有中庸，要么碾压，要么被碾碎。”
几乎同一时刻，金陵城北的晋王府别院。
严震直将一叠图纸推向烛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墨线。
“林奇在津门搞的那个‘格物院’，搜罗了多少奇技淫巧？”他声音低沉。
阴影中，一个工匠打扮的人躬身回应：“回严公，主要是造船和机械。但他们最近在试制一种……能连发的火铳。”
严震直眼皮一跳。
“消息来源？”
“格物院有个匠人，是李侍郎远亲。”
老御史眼中闪过寒光。他想起今日朝会上，林奇那般有恃无恐的模样。原来底牌在这里——不仅是海权，他还要垄断杀伐之力。
“告诉李侍郎，管好他的亲戚。”严震直将最后一角图纸投入火盆，“有些东西，知道得太多，活不长。”
旧港外海，炮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飞电号”的突进成功吸引了佛郎机舰队注意。当三艘敌舰转向包抄时，“破浪号”和“扬威号”的主炮终于发出怒吼。
汤克宽紧紧抓住栏杆，感受着脚下甲板传来的震动。实心铁球呼啸着砸向敌舰，木屑横飞。但佛郎机人的反击更为凶猛，侧舷炮窗依次喷出火焰，链弹旋转着撕裂风帆。
“把总！‘飞电号’舵机受损！”
汤克宽透过硝烟望去，只见徐尚庸的座舰正艰难转向，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艘佛郎机战舰正趁机切入其死角。
千钧一发之际，汤克宽做出了违背常规的决断。
“传令！放弃t字横位，全队向‘飞电号’靠拢！接舷战准备！”
这个命令让所有老兵愕然。在绝对火力劣势下放弃阵型，无异自杀。
但当三艘明舰不顾炮火强行靠拢，当水手们拔出林奇亲自设计的双弧腰刀时，佛郎机人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这些明军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阿尔瓦雷斯少校在望远镜里看到，一个明国军官冒着弹雨第一个跳上敌舰，刀光闪过之处，血雾喷涌。
“他们不是商人……”少校喃喃自语，“他们是穿着水手服的野兽。”
金陵深夜，林奇没有入睡。
他站在院中，仰望星空。沈千无声出现，递上一封密信。
“晋王的人接触了五军都督府，想推动‘四洋分巡’制度。”
林奇将信纸在蜡烛上点燃。
“告诉徐辉祖，我同意他上次提的陆战队编制。但要快，在晋王反应过来之前，把钉子钉进南洋。”
火焰吞噬纸张的同时，万里之外的汤克宽正将染血的腰刀从敌人胸膛拔出。他回头望去，三艘明舰虽伤痕累累，却像礁石般巍然屹立。佛郎机舰队正在后撤，第一次，他们在这片海域遇到了啃不动的骨头。
海水被血染成暗红，朝阳却正从东方升起。汤克宽突然理解了林师那句话的深意：
“海权不是谈出来的，是血水里泡出来的。”
海风送来硝烟和铁锈的味道，他深吸一口，觉得这才是大明该有的气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