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局势并未如朝廷希望的那样逐渐平息,反而朝着更诡异的方向发展。
数日后,又一份八百里加急送抵兵部,内容令人惊疑不定。大同总兵奏报,其麾下一支巡边小队在边境线附近遭遇小股鞑靼骑兵,发生短暂交火。明军小队击退了对方,但在清理战场时,发现阵亡的鞑靼骑兵身上,除了草原弯刀和劣质弓箭,竟还携带着几柄质地精良、形制却与明军制式略有不同的**手斧**和**钢匕首**。更令人不安的是,其中一具尸体怀中,还藏着一份被血浸透大半的**草图**。
经辨认,草图绘制的是明军一处边境烽燧的内部结构和换防时间,笔法虽粗糙,却明显出自汉人之手,且标注了汉字!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
“私通外敌!这是资敌!”兵部堂上,一位老郎中气得浑身发抖。
“不仅仅是资敌!这手斧的打造工艺,绝非草原部落能有!还有这图……内鬼!必有内鬼!”
所有的疑点似乎都串联了起来。北元突然获得的技术提升,有了一个模糊却令人胆寒的解释——并非简单的战场缴获仿制,而是有组织的、持续的内部输送和技术指导!
朱元璋在御书房里看着那份血染的草图和手斧的图样,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他良久没有说话,手指重重地点在那粗糙的烽燧图上。
“查。”皇帝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给咱一查到底。兵部、锦衣卫,联手去查。这手斧是哪里打的?这图是谁画的?边军之中,到底烂了多少?”
一场针对北疆军镇内部的大清洗和秘密调查,悄然展开。风声鹤唳,许多将领和官吏被无形的手控制或调离,整个北疆防务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和微妙。
压力也传导至南方。朝廷需要更多的资源来支撑北疆可能的战事和内部的肃清,清丈田亩、扩大财源变得愈发紧迫。
然而,江南的抵抗力量,似乎也嗅到了某种机会。北疆的乱局,在他们看来,正是牵制朝廷精力、甚至反扑的良机。
清丈工作在联合巡查组的强力干预下,虽然艰难,却仍在三县稳步推进,越来越多的隐田被登记入册,相应的赋税改革政策也开始张贴公示。但暗地里的较量从未停止。
这一日,金坛县清丈工作组驻地,深夜。
负责人陈实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是他手下的一名年轻学员,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一本书。
“陈师兄,出事了……您看这个……”学员的声音都在发颤,将书递了过来。
那是一本普通的《论语》集注。陈实疑惑地接过,翻开。书页中间被挖空,里面赫然藏着一叠**私印的宝钞**!而且面额不小!
“哪里来的?”陈实心头一沉。
“就……就塞在我们明天要用的空白鱼鳞册堆里……是王二狗晚上清点时发现的……”学员的声音带着哭腔,“陈师兄,这要是明天被巡查组或者什么人‘偶然’发现……我们……我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栽赃陷害!
陈实背后瞬间冒出冷汗。这一招极其毒辣。一旦事发,他们这些“钦差”立刻就会从清丈者变成贪赃者,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威信将荡然无存,整个清丈工作都可能被叫停调查!
“还有谁知道?”
“就……就王二狗和我,我们没敢声张……”
“做得对。”陈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去把王二狗叫来,不要惊动任何人。还有,今晚所有值班的人,都悄悄叫到我这里来。”
很快,相关几人聚齐。陈实目光扫过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伴,沉声道:“有人不想我们好过,给我们送了份‘大礼’。现在,我们要把这份礼,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他没有选择上报巡查组,因为无法确定组内是否还有对方的人,上报可能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他决定自己处理。
他仔细询问了发现经过和今晚所有人员的动向,很快锁定了一个负责仓库看守的、新调来不久的本地差役有重大嫌疑。此人傍晚时分曾借口肚子疼离开过岗位一小会儿。
陈实没有立刻抓人,而是布置了一个局。
第二天,一切如常。工作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外出丈量。暗中,陈实安排了两名绝对可靠的学员,潜伏在仓库附近。
果然,傍晚收工时,那个被怀疑的差役显得心神不宁,磨磨蹭蹭落在最后。趁人不备,他又悄悄溜回仓库附近,似乎想确认什么东西还在不在。
就在他鬼鬼祟祟张望时,被当场拿下。
经过单独讯问(并未用刑,只告知其私藏宝钞、栽赃钦差的罪名足以抄家流放),那名差役的心理防线迅速崩溃,哭喊着交代了实情。是县衙的一个钱粮师爷指使他干的,承诺事成后给他一大笔钱,并帮他儿子谋个差事。
线索指向了县衙。
陈实立刻将人证物证秘密移交给联合巡查组。巡查组的御史雷厉风行,当夜就突袭了那名师爷的家,从其家中搜出了与差役口供对得上号的银钱,以及几封与外界往来、语焉不详却隐含威胁利诱的信件。
信件虽然用了隐语,且未直接署名,但追查资金流向,却隐约指向了苏州府……
金坛县的事态被迅速控制,隐患被消除。但这件事给所有人都敲响了警钟——对方的反扑,已经从不配合、造谣,升级到了**直接构陷**,手段愈发狠毒。
消息传回金陵,朱标又惊又怒。他召来林奇,将情况告知。
“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了!”朱标难得说了句重话,“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林奇却似乎并不太意外:“殿下,清丈触及的是他们世代积累的根本利益。他们不会坐以待毙。金坛之事,恐怕只是开始。接下来,可能会有更极端的手段。”
“先生认为会是什么?”
“不好说。”林奇摇头,“或许是在赋税减免政策上做文章,或许是指使佃户闹事,制造流血冲突……甚至,可能会对我们的人,进行人身威胁。”
他顿了顿,看向朱标:“殿下,我们需做最坏的打算。建议增派护卫,确保各工作组主要人员的安全。同时,请毛指挥使加派人手,加强对江南各州府,尤其是苏州、松江等地官员和豪绅的监控。非常时期,需用非常手段。”
朱标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准。孤这就去办。此外,北疆之事,先生如何看?那手斧和图……”
林奇目光凝重:“臣怀疑,南北之事,或有勾连。江南某些人,或许不仅想阻止清丈,更想……搅乱大局,火中取栗。北疆的技术泄露,与江南的阻挠,背后或许是同一张网。”
朱标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敢如此?!”
“利令智昏,无所不敢。”林奇语气低沉,“陛下已命严查,我们且等结果。当务之急,是稳住南方,不能自乱阵脚。”
就在两人商议之时,一名宦官匆匆送来一份来自北平的密奏。
朱棣在奏报中称,其派出的精锐夜不收小队,深入草原腹地,成功抓回一名鞑靼小头目。经审讯,此人供认,确实有汉人商队定期与他们部落交易,提供的不仅是茶叶布匹,还有铁器、药材,甚至……会指点他们如何修理和改进缴获的明军兵器。至于这些汉人商队的来历,小头目语焉不详,只隐约听说似乎与“南边的大老板”有关。
朱棣在奏报末尾写道:“……虏首之供,虽未可尽信,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北疆安危,关乎社稷,恳请父皇彻查南北方有无勾连情事,以绝后患……”
朱标看完,将密奏递给林奇,脸色无比难看。
林奇快速浏览完毕,沉默片刻,缓缓道:“燕王此报,倒是及时。”
虽然朱棣的动机未必纯粹,但这份情报,无疑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南北两条线,那根若隐若现的丝,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一张巨大的、模糊的网,仿佛正缓缓罩向大明王朝。而撒网的人,似乎就隐藏在江南的烟雨和北疆的风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