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彻底升了起来,金红色的光芒变得有些刺眼,将街心公园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轮廓。晨练的人们陆续散去,城市的喧嚣如同涨潮般涌来,车辆鸣笛声、商铺卷帘门拉起声、行人匆匆的脚步声,交织成白昼固有的背景音。
林眠说完那番关于睡眠与效率的话后,便不再开口。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神情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番近乎交浅言深的对话只是晨间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苏早却依旧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林眠的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她感觉自己多年来构建的、赖以生存和工作的一套逻辑,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
“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
“你的精力是有限的。”
“停下来,好好睡一觉,比强撑着做更多无用功,更重要。”
这些简单直白的话,反复在她脑海里回响。她试图用过往的经验去反驳,却发现那些“奋斗”、“拼搏”、“抓住机会”的口号,在眼前这个刚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睡觉有用”的人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无力。
一阵带着清晨凉意的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职业装外套,却依然感觉有一股寒意从心底里渗出来。
长时间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与之前在面馆那种被食物填充的平和沉默不同,也与刚刚对话时那种带着思想碰撞的沉默不同,此刻的沉默里,夹杂着苏早内心剧烈挣扎后的虚脱和……一丝无处遁形的脆弱。
她一直是个强势的人。在学校是学霸,在职场是女强人。她习惯了自己解决所有问题,习惯了表现出绝对的冷静和掌控力,习惯了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和团队。她不能示弱,不敢停下,因为身后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有无数个声音在催促,停下来就会被超越,会被淘汰。
可这一刻,在经历了几乎导致职业生涯滑铁卢的重大危机,在凌晨四点的街边摊仓促果腹,在晨曦微露的公园里听了一个“异类”关于睡眠的“谬论”之后,那层坚硬的、名为“强势”的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在她精神稍有松懈的瞬间,汹涌而上,淹没了她。
她不再试图挺直脊背,肩膀微微垮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力气,软软地靠在冰凉的木质长椅椅背上。一直紧攥着的手也松开了,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抬起头,不再是那种锐利逼人的、审视的目光,而是有些茫然地望向公园对面那栋高耸的写字楼——那是“卷王之王”的方向,也是她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战场。
阳光照在她脸上,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她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色,以及眼白里密布的血丝。她的皮肤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显得有些粗糙和缺乏光泽,嘴唇也有些干裂起皮。卸去了职场精英的精致妆容和刻意维持的精神面貌,此刻的她,看起来只是一个被生活和工作透支过度的、普通而疲惫的年轻女人。
林眠虽然没有转头看她,但眼角的余光,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感知,让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苏早状态的变化。
他见过她在会议室里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强势模样;见过她在项目复盘时冷静分析、一针见血的犀利眼神;也见过她偶尔流露出的、因为下属犯错而压抑着怒气的冰冷表情。
但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地、几乎是放任自流地展现出疲惫和脆弱,他是第一次见到。
那层总是包裹着她的、仿佛无坚不摧的光环消失了,露出了底下那个同样会累、会怕、会彷徨的血肉之躯。
热气氤氲的云吞面馆里,他只觉得她比平时沉默;而在此刻清澈甚至有些刺眼的晨光下,他才真正看清了她强势表象之下,那无法掩饰的、由无数个熬夜、焦虑和过度消耗堆积起来的深深疲惫。
这种疲惫,不仅仅停留在眼底和脸色,更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
林眠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手指无意识地在长椅粗糙的木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心里没有任何幸灾乐祸或者“早知如此”的想法,反而生出一种极其微妙的……了然。
在“卷王之王”这种地方,像苏早这样能力出众又对自己要求严苛的人,被卷入无休止的内耗和过劳的漩涡,几乎是必然的结局。她只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代表罢了。
他想起自己绑定系统前,那段在不同公司间流浪、同样被疲惫和焦虑追逐的日子。某种程度上,他和苏早是同一类人,只是他幸运(或者说倒霉)地遇到了一个以“睡觉”为最高准则的系统,被迫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而苏早,依旧在那条看似光鲜、实则遍布荆棘的“奋斗”之路上,艰难地跋涉着。
一阵稍大的风吹过,将苏早额前几缕碎发吹得有些凌乱。她没有去整理,只是任由它们拂在脸上,眼神依旧有些放空地望着远处,仿佛灵魂已经暂时脱离了这具疲惫的躯壳,去往某个可以彻底休息的地方。
林眠静静地坐在旁边,没有打扰她。
他知道,这种彻底卸下防备的疲惫状态,或许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被迫的“休息”。
阳光越来越暖,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凉意。公园里渐渐有了遛狗的人和玩耍的孩子,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而这方长椅,这一小片空间,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一个清醒地看着喧嚣的世界,一个在疲惫中短暂地迷失了自己。
过了许久,苏早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怔忡中回过神来。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然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她没有看林眠,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我该回去了。”
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