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摇曳。
李克用那只仅剩的独眼,死死地盯着高郁,其中闪烁的光芒,比白日议事厅里要锐利百倍。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高军师,你是个聪明人,孤就跟你说句实话。你觉得,我若是不打朱温,先去打赫连铎,你家主公……会如何?”
这个问题,带着刺骨的寒意,直接戳破了所有虚伪的客套。
高郁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依旧保持着谦恭的微笑。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回禀陇西郡王,我家主公视陇西郡王为兄长,自然会理解兄长的难处。”
这句话,先给足了李克用面子。
李克用脸上的肌肉松弛了半分,但眼中的审视并未减弱。
高郁话锋一转,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但朱温豺狼也,其野心昭然若揭。若让其顺利消化徐州,喘息坐大,未来恐怕我两家,都将是其盘中之餐。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陇西郡王比高某更清楚。”
他没有威胁,也没有哀求,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李克用沉默了。
他盯着高郁看了许久,那只独眼中锐利的光芒渐渐散去,化为一丝浓重的疲惫和无奈。
他忽然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你说得对,孤比谁都清楚。”
李克用端起茶杯,却久久没有喝下,只是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可后方,赫连铎这条疯狗,也确实让孤寝食难安。他勾结契丹,屡犯边境,就像一根毒刺,扎在孤的背后。孤不能拿整个河东的基业,拿数百万军民的性命,去赌一场胜负未知的决战。”
这位名震天下的独眼龙,终于袒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是不想打朱温,而是不敢。
或者说,不能。
高郁心中了然。
一切,都和主公李烨预料的一模一样。
结盟南下,从一开始,就是李烨的一厢情愿。李克用这头猛虎,它的猎物,在北方。
既然如此……
高郁知道,再劝说已是无用。
他立刻在心中启动了主公交代的第二套方案。
“陇西郡王深谋远虑,高某佩服。”高郁的语气没有丝毫失望,反而充满了理解。
这让李克用都有些意外。
他抬眼看向高郁。
只见高郁脸上笑容不变,继续说道:“既然陇西郡王有此决断,意在扫平河北,我主自然全力支持。只是……”
他话音一顿。
“只是什么?”李克用问道。
图穷匕见了。
高郁的腰杆挺直了半分,声音也变得郑重起来:“只是我忠义军刚历大战,新得之地人心未附,尤其是骑兵部队,损失惨重。若无一支强大的骑兵威慑,恐怕难以独自抵挡朱温缓过劲来之后的疯狂反扑。”
他看着李克用,一字一句地说道:“届时,东线若是有失,朱温便可再无后顾之忧。这对陇西郡王正在进行的河北战略,恐怕……也非好事吧?”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
我们替你在东边顶着朱温,让你安心在北边打仗。如果我们顶不住了,朱温的大军,下一个要敲的就是你太原的门!
李克用愣住了。
他随即反应过来,那只独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指着高郁,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高郁!好一个李烨!”
笑声在书房中回荡,充满了欣赏。
“孤就知道,李烨那小子派你来,绝不是简单递一纸盟约的!”李克用笑骂道,“说吧,你想要什么?别跟孤拐弯抹角!”
高郁见状,心中大定。
他躬身一揖:“不敢。只盼陇西郡王能念在两家兄弟情分上,支援我军一批战马,以补战损,共抗朱贼。”
“要多少?”李克用问得干脆。
“五千匹。”高郁狮子大开口。
李克用的笑声戛然而止,独眼一瞪:“你当孤的马厩是天上开的?五千匹?孤自己伐燕都不够用!最多一千匹!”
“陇西郡王,朱温麾下铁骑过万。一千匹,杯水车薪。”高郁开始据理力争,“若无足够骑兵,我军只能被动固守。朱温若分兵骚扰我新得的相、卫诸州,我军疲于奔命,秋收必然被毁。没了粮草,还谈何抗敌?”
“三千匹!”李克用拍板道,“这是孤的底线!再多一匹,孤就把你扣下,让你给你家主公写信,拿濮州来换!”
高郁心中迅速盘算。
三千匹,虽然不如预期,但对于目前骑兵严重不足的忠义军而言,已是天降甘霖。
这足以将贺德伦的“踏白军”扩充为一支真正具备规模的骑兵部队。
“好!便依陇西郡王所言!”高郁立刻应下,仿佛生怕对方反悔,“高某代我家主公,谢过陇西郡王厚赠!”
目的达成。
虽然没能拉来援兵,却实打实地换来了三千匹战马。
这趟河东之行,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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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晋阳城的议事大厅内,气氛庄严肃穆。
李克用高坐主位,当着所有文武的面,正式宣布了他的决定。
“经与众卿商议,孤意已决!”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
“采纳盖帅、张监军之策,即日起,尽起河东之兵,联合义武军,合兵讨伐大同逆贼赫连铎,扫清北疆,以固根本!”
此言一出,周德威等主战派将领虽面有不甘,但看着李克用决绝的神情,也只能轰然领命。
“遵命!”
随后,李克用的目光转向了高郁,脸上露出了豪迈的笑容。
“至于我忠义军的盟友,李烨兄弟,他正在中原与朱温血战,为我等分担了巨大的压力。孤虽不能立刻南下,但也不能让兄弟孤军奋战!”
他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如钟。
“传孤王令!特从军中拣选良马三千匹,赠予忠义军,以壮军威,并与李烨兄弟约定,待孤平定河北之后,便是我兄弟二人会师中原,共灭朱贼之日!”
一番话说得是义薄云天,情深义重。
在场众人,无不侧目。
高郁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快步出列,对着李克用深深一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涕零。
“陇西郡王高义!高某代我家主公,拜谢陇西郡王,有此三千铁骑,我忠义军必能将朱温死死钉在东线,为陇西郡王扫平河北,争取万全之机!”
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在冠冕堂皇的言辞下,完美落幕。
当天,高郁便立刻派出最精锐的信使,带着他的亲笔密信,星夜兼程赶回濮州。
信中内容,简单而直接:
“主公亲启:陇西郡王野心在北,南下非其所愿,盟约已成空文。然郁不辱使命,换得战马三千。我方需早做打算,切勿再寄望于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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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李烨与李克用结盟,朱温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可谁也没想到,河东十万大军,旌旗招展,军容鼎盛,却浩浩荡荡地开出了井陉关,兵锋直指太行山东麓的幽州!
这惊天逆转,让无数人跌碎了眼镜。
汴梁城。
宣武军帅府之内,朱温拿着手中的情报,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笑。
“哈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他将情报拍在桌上,对着满堂谋士将领大笑道:“本以为要两线作战,没想到李克用这独眼龙,竟是个只敢在窝里横的蠢货!他自己跑去打赫连铎,自缚手脚!哈哈哈!”
帅帐之内,一片恭贺之声。
唯有谋士李振,依旧站在原地,神色冷静,没有半分喜色。
朱温笑声渐歇,注意到了李振的异常,他收敛笑容,问道:“先生为何不笑?莫非其中有诈?”
李振摇了摇头,缓步上前。
“主公,李克用北上,对我等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但他并非蠢货,此举反而是最稳妥的选择。”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凝重:“而且,李烨虽未得援兵,却从李克用手中换走了三千匹战马。其实力,不减反增。我等必须趁着李克用无暇南顾,李烨正在整编骑兵的这个黄金窗口期,做一件能彻底扭转战局,奠定霸业的大事!”
朱温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先生有何妙计,速速讲来!”
李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到了巨大的军事地图前。
他的手指,越过了濮州,越过了忠义军的地盘,重重地敲在了地图上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地方。
洛阳。
他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缓缓说道:
“主公,是时候收回东都了。”
“而且,我们可以让别人,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打开洛阳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