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昊慢悠悠地晃着摇椅,用蒲扇的扇柄,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扶手。
“今天,我就把我们靠山屯思想的核心,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那懒散的表情里,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
“听好了,只讲一遍。”
“在讲方法之前,咱们先统一思想。”
王昊的目光从台下那五十多双或狂热、或审视、或怀疑的脸上扫过。
“你们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劳动?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地搞技术革新?”
问题一出,台下立刻骚动起来。
这算什么问题?
这不就跟问人为什么要吃饭喝水一样吗?
一个坐在前排,胸口别着团徽的年轻干部“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
“报告王总顾问!我认为,我们努力劳动,搞技术革新,是为了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是为了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是为了让我们的国家更富强!”
他一口气喊完,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写满了“我就是标准答案”的骄傲。
周围的干部们纷纷点头,这话说得太对了,太有水平了,报纸上都是这么写的。
然而,摇椅上的王昊却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他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那个动作,充满了不耐烦。
“说得都对,没毛病。”
那个年轻干部刚要露出笑容,王昊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僵在了原地。
“但太大了,太空了。不解决实际问题。”
王昊慢悠悠地端起苏婉递过来的茶杯,吹了吹热气。
“我说点你们能听懂的,实际的。”
他顿了顿,目光在台下所有人的脸上巡视了一圈,然后,抛出了一个足以把天都炸个窟窿的重磅炸弹。
“我们为什么要搞技术?为什么要革新?”
“不是为了让我们从一天干八个小时,变成一天干十六个小时!”
“更不是为了让我们今天比昨天更累,明天比今天还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地累下去!”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这说的是什么?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那个站着的年轻干部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
省城红星农机厂的老厂长李国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困惑。
他来这里,就是想学怎么让工人们干更多的活,造更多的机器,怎么就成了……不为了更累?
王昊没管他们的反应,继续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调子,说着最惊世骇俗的话。
“恰恰相反!”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
“我们搞技术,我们革新,我们把脑袋想破,就是为了能偷懒!”
“偷懒”两个字,像是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就是为了让我们能从一天辛辛苦苦干八个小时,变成舒舒服服地只干两个小时!”
“剩下的六个小时,拿来干什么?”
王昊自问自答,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惬意的表情。
“拿来晒太阳,拿来陪媳妇聊天,拿来躺在炕上睡大觉!”
轰!
人群的脑子,彻底炸了。
如果说之前是震惊,那现在就是颠覆。
所有人的世界观,都在这一刻被震得粉碎。
几个从省城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他们寒窗苦读十几年,学的就是怎么提高生产效率,怎么为国家做贡献,可今天,这个全国闻名的“民间哲人”,竟然告诉他们,这一切的终极目的,是为了睡大觉?
这太荒唐了!
王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非常满意这个效果。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是烙铁,狠狠地烙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同志们,请你们记住我今天说的这句话,这是我们靠山屯所有技术发明,所有管理制度的唯一指导思想!”
他从摇椅上微微坐直了身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任何不能最终服务于‘解放人力’!”
“任何不能最终服务于‘高效摸鱼’!”
“任何不能最终服务于‘终极躺平’的技术……”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几个字。
“都是耍流氓!”
话音落下,死寂的打谷场瞬间炸开了锅。
“胡说八道!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之前那个年轻干部第一个跳了起来,指着台上的王昊,气得浑身发抖。
“你这是在公开宣扬懒惰思想!是享乐主义!是资本主义的腐朽毒草!我要去举报你!”
“对!太反动了!我们是来学习先进经验的,不是来听你讲这些歪理邪说的!”
“把我们的口粮还给我们!我们不学了!”
一半的人群情激奋,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和侮.辱。他们把笔记本往地上一摔,站起来就准备冲上台去。
另一半人,则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坐在原地。
尤其是老厂长李国栋。
他嘴里反复咀嚼着那句“任何不能服务于解放人力的技术,都是耍流氓”。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工厂里那些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枯燥劳动的工人们。
他们真的很辛苦,每天都汗流浃背。
可是效率呢?
厂里的机器,十年了,还是老样子。工人们的操作,十年了,也还是老样子。
大家只是在用更长的时间,去重复低效的劳动。
这……难道不是一种耍流氓吗?
李国栋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恐惧和兴奋。
混乱中,王昊重新躺回了摇椅里。
苏婉被台下的阵仗吓得小脸发白,手里的蒲扇都停了。
王昊却冲她笑了笑,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仿佛台下那足以掀翻屋顶的怒骂和指责,不过是几只苍蝇在嗡嗡叫。
他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姿态,让那些冲动的人群,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王昊放下茶杯,对着那个叫嚣得最凶的年轻干部,懒洋洋地勾了勾手指。
“你,对,就是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