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国士兵疯狂涌入,他们踏着同袍的尸体,以血肉之躯冲击枪阵。
他们的神情是痛苦的,而并非勇猛的,他们从来都不是自愿的,可他们别无他法。
即便枳国士兵都是被迫的,甚至是如同羊群般被赶入瓮城的,可他们的人数真的真的太多了。
长枪折断,盾牌也碎了个稀巴烂,许军士兵不断倒下,防线被一层一层地压缩、一层一层地撕裂。
瓮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着生命。
虞踶令所在的铁浮屠骑兵队伍,此刻并不在瓮城那个血肉旋涡里,他们被调到了城门西侧一条沙谷,那沙谷非常深邃,也就极其隐蔽。
谷内,三百铁浮屠如同潜伏的正在沉睡的狮子,人和马都披着与沙子同色的粗麻布,隐于阴影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兴许是远处的爆炸声,也兴许是他们心底的声音。
沙谷之外,喊杀声震天。
瓮城方向的血战声,如同巨浪般一波波传来,但更清晰的是无数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与甲叶碰撞的哗啦声,正由谷口方位向着城内中心区域快速逼近。
这表明,破城而入的枳军主力,正沿着预想的路线,涌来了。
虞踶令透过覆面甲的缝隙,死死盯着谷口。谷外扬起的沙尘越来越高,如同一面浑浊的黄色大旗。
终于,狭窄的谷口,第一排枳兵的身影出现了,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他们手持刀盾,脸上带着破城的狂热与长途奔袭的疲惫,他们毫无防备,稀里糊涂地涌进这条看似平静的沙谷小道。
他们连待会儿自己要怎么死都不知道吧?
枳兵队伍拉得很长,如同一条扭曲的长蛇,他们被无形的绳子串成一串,那绳子看不见,却逼着他们向前走。
狂风如同向他们咆哮的恶犬,裹着粗糙的沙砾推搡着他们。
这,就是时机。
“放!”一声怒吼在谷顶响起。
那是黄吉之声。
刹那间,峡谷两侧高处,无数火把被点燃,如星辰坠落。
紧接着,是刺耳的呼啸声。
燃烧的油罐,裹着硫磺硝石的干草捆,浸透油脂的滚木,它们被守军奋力推下,如同火雨倾盆,狠狠砸入谷底密集的敌军队伍之中。
“轰!轰!轰!”
油罐炸裂,火油四溅,干草捆爆开,火星飞射,滚木带着烈焰翻滚着、碾压着……
狭窄的沙谷瞬间变成了炼狱,惨嚎声冲天而起,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枳兵们的甲胄、衣物与皮肉,浓烟滚滚,焦臭味令人怎么都喘不上气来,如同窒息。
枳军于谷底瞬间大乱,他们相互推挤践踏,人形燃烧着在火海中翻滚。
“铁浮屠!杀!”谷口方向,传来将军黄吉决绝的咆哮。
她身着战袍,威风凛凛,巾帼不让须眉。
虞踶令闻那一声号令,猛地一夹马腹,那一声“杀”,在他师傅培养他成为一名合格的杀手时,常常在他耳边响起,即使当年年幼的他举剑的手都在抖。
如今,他的手握着槊或刀,都不会颤抖半分,槊是他身为骑兵不可缺少的武器,而刀,是他为了隐藏杀手身份,不得已而为之。
身下的三十七号早已蓄势待发,如同离弦之箭,它马蹄之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驮着虞踶令轰然冲出阴影。
昨夜焚烧粮草的铁浮屠剩余的二百七十骑已与瓮城守军汇合,黄吉凑齐三百铁浮屠进行下一步战略。
很快,马蹄踏上滚烫的沙砾,三百铁浮屠冲向了谷口。
三百铁浮屠绕到那些侥幸未被火焰吞噬的敌军身后,他们正惊恐万分,试图退出沙谷。
虞踶令盯上了一个骑于马上的枳军将领,他正挥舞着佩剑嘶吼着试图稳住后队。
杀!
这一道声音疯狂徘徊在虞踶令脑海之中,无数杀人的场景在他脑海中重叠,又破碎。
那将领瞪向虞踶令,似乎是发现了虞踶令正盯着自己。
两人距离急速拉近。
虞踶令伏低身体,将浑身的力量贯注于右臂,马槊如同毒龙出洞,凭借战马冲刺之势,撕裂空气,爆发出尖锐之声。
那将领仓促举剑格挡,“铛”的一声刺耳爆响,他那佩剑竟被马槊生生砸断。
究竟是佩剑的问题,还是面前此人太过于恐怖如斯?
槊锋回环,带着巨力,狠狠贯入那枳国将领胸前的护心镜。
“噗嗤!”
护心镜如薄纸般碎裂,槊尖透背而出。
将领被撞得离鞍飞起,口中鲜血狂喷。
虞踶令手腕一抖,沉重的马槊已将尸体甩开,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迟滞。
他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些因主将瞬间毙命而彻底崩溃的敌军,手刀已然在手,刀光如匹练般卷向旁边一个持旗手。
那持旗手吓得命都要没了。
沙谷入口,那是新的屠宰场。
铁蹄之下,断肢横飞,鲜血浸透了黄沙。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比暗夜的偷袭更加刺激。
枳军先锋在谷内被烈火焚烧,后路于谷口被铁骑斩断,他们发现,他们竟然被前后夹击了!
他们也才发现,崩溃只在一瞬间。
有士兵侥幸未死的,丢盔弃甲,四处奔逃,将巨大的恐慌带至后方。
残阳如血,将烬沙关整个儿浸在一片血河里。
城墙多处坍塌,城门洞开,瓮城内尸骸枕藉,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城内狭窄的街巷,成了最后的修罗场。
再挺一挺……
这只是开始呢。
残余的许国守军,依托着熟悉的房屋与街垒,用长枪、短刀、门板,甚至是牙齿和石块——总之就是他们能用到的一切,与涌入的枳军进行着绝望而惨烈的巷战。
每一条巷子,每一座房屋都在争夺,都在流血。
枳军虽人多势众,却在这片死亡迷宫中付出了惊人的代价。
虞踶令与其他幸存的铁浮屠,此刻正集结于西门内侧一处相对宽阔的校场。
战甲之上满是刀痕箭孔,不仅溅满粘稠的红黑血渍,那麻布罩袍也早已破碎不堪。
还记得这批战甲刚入军营之时,崭新、闪亮,即便只是围观,士兵们也要争先恐后……
战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口鼻喷着白沫,显然已到了极限。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那是一种令人恶心而绝望的味道。
不断有浑身浴血的步兵相互搀扶着,从燃烧的街巷深处且战且退,汇入这支断后的队伍。
“将军讲要撤退了!”一个传令兵踉跄奔来,头盔歪斜,脸上满是血污,“往龙口!铁浮屠断后!”
黄毛闻之,身姿有些疲惫,声音却浑洪:“六儿,你带一队,守西街口!其他人,跟我堵住校场东口!
给弟兄们开条生路!”
“诺!”洪亮的应和声在铁骑中响起。
虞踶令没有拒绝,而是一挥手,带着约五十骑铁浮屠,冲向西街口。
那里是连接主街与内城马道的盐仓广场,枳军前锋已撞开西栅门,紧接着,他们涌过夯土仓房。
身后三百步便是伤员撤退的马道,五十骑铁浮屠好不容易进入盐仓广场北翼,他们的槊锋锁死了三条巷道出口。
“列阵!槊!”虞踶令声音不高,却穿透了躁耳的厮杀声——那口号是黄吉教给他们的。
五十骑瞬间于西街口狭窄处勉强展开,长槊如林,斜指前方涌来的人潮。
重甲如山,遮蔽了身后正在集结、撤退的同袍。
“弩手占仓顶!集火马……”枳军的一校尉看到这队拦路的铁甲骑兵,红着眼嘶吼。
箭雨先至,射在铁浮屠的重甲上“叮叮当当”的,大部分飞箭被弹开,却也有少数刺入甲叶缝隙,爆出血花。
虞踶令感觉肩胛处麻了一下,只见一支弩箭钉于甲片之上,入肉不深。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死死锁住那冲在最前的校尉。
枳国步兵如潮水般撞上钢铁丛林般的铁浮屠。
“噗!噗!噗!”
爆发式的穿刺声不绝于耳。
铁浮屠的长槊,靠着战马的冲劲与自身重量,轻松穿透了枳兵单薄的皮甲、锁甲,将跑在最前边的士兵钉于槊杆之上。
各种嘈杂之声如同鬼哭狼嚎。
战马驮着骑兵,看似沉重,步伐却丝毫不因此停滞。
虞踶令的马槊精准地刺穿了那校尉的咽喉,紧接着,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他随手扔掉了槊,动作干脆,而后,反手拔出腰间的手刀。
刀光如同匹练翻飞,他每一回的劈砍都似是要将人摧筋断骨。
他如同一颗钉子般牢牢钉在街口最前端,刀锋滴着血。
如同曾经昏暗的街口,潮湿的下雨天,他黑色的身影挺拔着,似是只需站着一动不动,便可将人化为剑下鬼魂。
可这一回,战场之上,身为杀手的他,竟然站在阳光下。
他身边的铁浮屠骑兵不断有人倒下,或是被拖下马,亦或是被乱刀砍死。
可阵线始终没有崩溃,铁浮屠骑兵用他们的身躯死死堵住这狭窄的通道,为身后的人撤退争取着时间。
“锋矢,进三步!”
五十名铁浮屠骑兵催马前冲,他们手中丈八马槊借着奔马之势,一下子便捅穿了五步之外敌人的盾牌。
但枳军如同疯了一般,践踏着同袍的尸体扑上来,眨眼间便已冲到马蹄之前。
“弃槊!斩!”
虞踶令喝道,那是他们训练时听过无数次的口令。
虞踶令松开卡在敌军尸肋骨间的长槊,手刀顺势下劈,刀光闪过之处,一只抓向马缰的断手飞上半空。
虞踶令没有丝毫动容。
三百步以外的马道之上,最后一批许国伤兵正踉跄爬上盐仓的运货车,那玩意儿已经改成了驮车。
忽然,虞踶令瞥见一队枳国弓弩手正爬上街边的屋顶,他们的弩箭瞄准的竟是……街道中铁浮屠的侧翼!
虞踶令目光锐利如刀,他顺手捞起地上一面残破的圆盾,奋力掷向屋顶。
盾牌旋转飞出,狠狠砸在一个弩手的腿上,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而那个可怜的弩手正惨叫着滚落下去。
虞踶令同时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躲过数支射向他这边的弩箭。
就在这分神的瞬间,一股恶风从侧后方袭来。
虞踶令才想起,他曾听到过爆炸声,只是之前顾不上,应是左翼盐仓土墙被炸塌,破了口,如今有“贼”进来了。
没有回头,虞踶令只回刀格挡,他直接架住了一柄偷袭的斩马刀,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
偷袭者是个面目狰狞的枳国百夫长。
虞踶令眼中寒芒一闪,不退反进,手刀贴着对方刀杆削下,他那厚重的刀锋瞬间将百夫长握刀的手指头切断。
正当那可怜的百夫长惨嚎之时,虞踶令手腕一翻,刀锋横抹,直接割开了他的喉咙。
“撤!往龙口!”校场方向传来黄毛嘶吼般的指挥声。
那是撤退完成的信号。
虞踶令手刀划过一个半圆,那一刀逼退了几个扑上来的敌兵,他猛地一拨马头。
马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走!
不知何时,他与这个三十七号已配合得如此默契,可能是那些令人厌恶的训练所导致的吧。
冲出西门之后,剩下的铁浮屠,也加入了最后撤退的队伍之中。
身后,烬沙关已然彻底陷落,火光冲天,将半边天空映得如同炼狱。
枳军重整旗鼓,如同见到了断腿的残兔一般,穷追不舍。
冷静下来,虞踶令心底浮上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同样是杀人,可立于光明正大的战场之上,与漆黑的夜里,是完全不同的,他现在可以代表正义吗?当然不能,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可他又觉得,他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
不是正义,只是,不受雇主的束缚了而已。
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