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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看读书 >  饮茶杂话 >   第3章 鬼四

须县的风,总带着些土腥味。尤其是秋后,田埂上的枯草被吹得打旋,卷着泥沙,扑在人脸上,又干又涩。姚牛背着半篓草药,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沉得像灌了铅。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龟裂的土地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那时刚满十岁。三天前,父亲在田里被同乡的张屠户打死了。起因是父亲撞见张屠户偷割邻家的麦子,争执起来,张屠户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扁担抡在父亲头上,人当场就没了气。

姚牛是在祠堂后的草垛里被找到的。他躲在那里,抱着膝盖,咬着嘴唇,眼泪把衣襟都湿透了,却一声没哭出来。乡邻们看着他,都叹着气,说这孩子怕是被吓傻了。只有姚牛自己知道,他没傻,心里有个地方,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空落落的,只剩下冷风往里面灌。

父亲的葬礼很简单,一口薄棺,几个相熟的乡邻帮忙抬到了乱葬岗。张屠户家给了些钱,说是“赔罪”,被姚牛的母亲扔了出去,钱撒了一地,像父亲没来得及收的麦子。

从那天起,姚牛变了。不再去村头跟孩子们嬉闹,不再缠着母亲要糖吃,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要么去田里干活,要么去山里采草药换钱。他话很少,眼神却越来越亮,像藏着团火,看谁都带着股狠劲。

母亲总劝他:“牛儿,别憋在心里,哭出来就好了。”

姚牛只是摇摇头,把换来的铜钱仔细地用布包好,藏在床底下的瓦罐里。他知道,这些钱要留着做什么——张屠户还在村里晃悠,每天牵着他的肥猪,哼着小曲从姚牛家门口经过,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得姚牛耳朵疼。

他要报仇。这个念头,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疯长着,缠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喘不过气,也让他觉得自己还有力气活下去。

为了凑够买刀的钱,姚牛几乎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母亲陪嫁的银簪,父亲留下的旧棉袄,甚至是他自己过冬的棉鞋,都被他偷偷拿去镇上换了钱。冬天光着脚踩在雪地里,冻得通红,他也不觉得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了,快够了。

三年后,姚牛十三岁,已经长得比同龄孩子高半个头,肩膀宽宽的,手上布满了老茧。他用攒了三年的钱,在镇上的铁匠铺买了一把短刀,刀身不算长,却很锋利,能照见人影。他把刀藏在怀里,用破布裹着,贴着心口,能感觉到那冰凉的铁意,让他踏实。

他开始跟着张屠户。张屠户每天早上会去县城卖肉,傍晚才回来。姚牛就远远地跟着,看他走哪条路,看他什么时候落单,心里盘算着动手的时机。他像一匹孤狼,耐心地等待着,眼睛里的火,越来越旺。

机会在一个初春的午后到来了。

那天,张屠户卖完肉,喝了些酒,摇摇晃晃地往家走。路过县城门口的石桥时,他停下脚步,靠着栏杆,解开裤腰带撒尿。姚牛就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看着他的背影,握着刀的手,指节都发白了。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些水汽。姚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几年的委屈和仇恨都吸进肺里。他猛地冲了出去,像一支离弦的箭。

张屠户听见脚步声,醉醺醺地回头,还没看清是谁,就觉得肚子上一凉。他低头一看,一把刀插在那里,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瞪得大大的,倒了下去。

姚牛站在他面前,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溅了几滴血,像开了几朵红得刺眼的花。他看着张屠户在地上抽搐,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片空茫,像是报了仇,又像是什么都没做。

周围很快围拢了人,尖叫声、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认出了姚牛,喊着:“是姚家的娃!他爹就是被张屠户打死的!”

没过多久,县衙的捕快就来了,三下五除二把姚牛捆了起来。姚牛没反抗,只是低着头,任由他们把自己带走。路过张屠户的尸体时,他看了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

须县县令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读书人,脸上带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却心思通透。他审姚牛的时候,没动刑,只是让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姚牛说得很平静,从父亲被打死,到自己如何攒钱买刀,如何跟踪张屠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没有丝毫隐瞒。说完,他抬起头,看着王县令:“人是我杀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王县令看着他。这孩子明明才十三岁,眼神却比同龄人沧桑得多,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叹了口气,让捕快把姚牛关进牢房,却特意嘱咐,要好生照看,别让狱卒欺负他。

“大人,这可是杀人重罪啊!”旁边的师爷提醒道,“按律当斩,您……”

“我知道。”王县令摆摆手,“可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父仇不共戴天,换了谁,怕是都忍不住。”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父亲也曾被恶霸欺凌,那时他也恨不得拿刀拼命,只是没姚牛的勇气。

王县令没立刻判案,拖着。他一边向上级呈报,说案情复杂,需要彻查;一边又让人搜集张屠户平日横行乡里的证据,什么欺男霸女,什么欠钱不还,只要能找到的,都记了下来。

师爷看不懂,说:“大人,您这是何苦?这案子明明白白,何必给自己找事?”

王县令扶了扶眼镜,说:“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孩子有情有义,只是用错了法子。能救,就尽量救一把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姚牛在牢里待着,每天吃着粗米野菜,倒也安稳。他不知道外面的事,只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侥幸。

转机出现在三个月后。朝廷下了一道大赦令,说是新帝登基,普天同庆,除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其余罪犯均可减免刑罚。

王县令看到大赦令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他立刻上书,说姚牛虽杀人,但事出有因,且张屠户罪有应得,请求援引大赦令,赦免姚牛的死罪。

他的上书,引起了州郡官员的注意。有人觉得王县令是在徇私,也有人觉得姚牛的行为虽触犯律法,却情有可原,体现了“孝”与“义”。双方争论不休,最后,州刺史拍了板:“姚牛为父报仇,其情可悯,其行可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三十,释放归家。”

当姚牛走出牢房的那一刻,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看见王县令站在不远处,对他笑了笑:“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别再犯傻了。”

姚牛愣了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哽咽:“谢大人……”

他回了家。母亲看见他,抱着他哭了半天,眼泪把他的肩膀都打湿了。从那以后,姚牛像变了个人,不再沉默寡言,也不再眼神发狠。他踏踏实实地种地,帮着母亲做家务,闲暇时还会去镇上打零工,日子虽然清贫,却渐渐有了生气。

他心里一直记着王县令的恩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有时路过县衙,他会偷偷地站在墙外,看一眼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然后默默地离开。

一年后,初夏。

王县令难得清闲,带着两个仆人,牵着几匹好马,去城外打猎。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风吹过,稻浪翻滚,让人心情舒畅。

他们追着一只鹿,跑了很远,不知不觉就到了一片荒草丛生的地方。那里地势低洼,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看起来很久没人来过了。

那只鹿跑得飞快,钻进了草丛深处。王县令催马跟上,心里有些兴奋——这鹿毛色鲜亮,一看就是只好猎物。

他跟着鹿冲进草丛,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影子,没注意脚下。忽然,他觉得马有些不对劲,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猛地往前冲了几步,朝着一个不起眼的土坑奔去!

“小心!”旁边的仆人惊呼。

王县令这才看清,那不是土坑,是一口井!井口被杂草掩盖着,只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深不见底,若是掉下去,必死无疑!

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拉缰绳,可马跑得太急,根本停不下来。眼看就要冲到井边,王县令甚至已经能感觉到井口的阴风。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草丛里窜了出来!

那是个老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发胡子都白了,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他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动作却异常敏捷,迎着马冲了上去,举起拐杖,朝着马的前腿狠狠打去!

“啪”的一声脆响,拐杖结结实实地打在马腿上。马吃痛,发出一声嘶鸣,猛地抬起前腿,硬生生停下了脚步,前蹄离井口只有半步之遥!

王县令惊魂未定,从马背上滚下来,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旁边的仆人反应过来,以为老翁是刺客,抄起弓箭就对准了他,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暗算大人!”

老翁吓得赶紧扔掉拐杖,连连摆手:“别射箭!别射箭!我不是刺客!”

“那你是何人?为何要打马?”王县令定了定神,问道。

老翁转过身,看着王县令,脸上带着些惶恐,也带着些激动。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王县令磕了个响头。

“大人,您不认得我了?”老翁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颤抖。

王县令皱起眉,仔细打量着他,摇了摇头:“我未曾见过老先生。”

“我是姚牛的父亲啊!”老翁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去年,您救了我的儿子姚牛,让他免了死罪。我……我是特地来谢谢您的!”

姚牛的父亲?王县令愣住了。他记得姚牛的父亲早就死了,被张屠户打死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刚想再问,却看见老翁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像烟雾一样,越来越淡。

“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们父子永世不忘……”老翁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话音未落,老翁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只有那根木拐杖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王县令的脚边。

草丛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草叶的声音。王县令和两个仆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仆人才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刚才那是……鬼?”

王县令捡起那根拐杖,入手温润,像是被人常年握着。他看着老翁消失的地方,心里忽然明白了。

这世上,有些恩情,就算是阴阳相隔,也不会被忘记。

他把拐杖收好,翻身上马,对仆人们说:“走吧,回去。”

“那鹿……”

“不追了。”王县令笑了笑,“今天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回去的路上,王县令一路都在想着姚牛,想着那个跪在地上磕头的老翁。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做的决定,是对的。

律法之外,总有温情。而这份温情,或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馈到自己身上。

须县的风,依旧吹着,带着土腥味,却似乎多了些暖意。王县令摸了摸怀里的拐杖,觉得心里踏实得很。他知道,有些事,值得。

晋朝的建康城,总在梅雨季里裹着层化不开的湿意。琅邪王府的西跨院,更是常年不见晴日,廊下的青苔爬得老高,像谢氏脸上那六年未褪的泪痕。

王凝之推开书房门时,总能看见妻子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攥着两个褪了色的虎头鞋。阳光好不容易穿透云层,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竟像是落了层霜。那是两个儿子留下的最后物件,老大阿元七岁时穿的,老二阿启只来得及穿了三个月,就跟着哥哥去了。

“又在看这个。”王凝之把一碗温热的莲子羹放在桌上,瓷碗与桌面碰撞的轻响,让谢氏瑟缩了一下,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被惊醒。她抬起眼,眼窝深陷,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两汪积着水的深潭。

“你说,他们会不会冷?”她的声音像被水泡透的棉絮,又轻又沉,“阿元怕黑,阿启晚上总踢被子……”

王凝之喉结滚动,说不出话。他是王羲之的次子,一手书法写得风骨凛然,却写不出半句能安慰妻子的话。六年前那场瘟疫,像一把钝刀,先是带走了高烧不退的阿元,三天后,刚会叫“爹爹”的阿启也没能留住。出殡那天,谢氏抱着两个小小的棺木,在灵堂里哭到晕厥,醒来后就再也没真正笑过。

府里的下人都怕进西跨院,说夫人的哭声能把梁上的灰尘都震下来。起初,王凝之请了高僧来做法事,谢氏跪在蒲团上,看着香火缭绕中儿子们的牌位,哭得几乎断气:“把我也带走吧……我跟着去照顾他们……”

日子久了,连王凝之都觉得,这西跨院的梁柱里,都渗着化不开的悲戚。他调任会稽内史后,特意把西跨院的窗棂都换成了透光的琉璃,可阳光照进来,落在谢氏身上,反倒更显她形销骨立。

那年中元节,府里按例摆了盂兰盆会。谢氏穿着素色的丧服,跪在佛前,看着僧人诵经,忽然一阵眩晕。她扶着案几抬头时,看见烛火明明灭灭中,两个小小的身影正从供桌后探出头来。

“阿元?阿启?”她几乎不敢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两个身影慢慢走出来,穿着生前最喜欢的锦缎小袄,只是阿元的手腕上,竟戴着副细细的铁镣,阿启的脚踝上也缠着圈暗红的绳索。谢氏刚要扑过去,就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娘。”阿元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朗,却比生前沉了些,“您别再哭了。”

谢氏的眼泪瞬间决堤,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儿啊……你们这是受了什么苦?这刑具是怎么回事?”她想去摸阿元手腕上的铁镣,却一次次穿过那虚幻的影子。

阿启怯生生地躲在哥哥身后,小奶音带着哭腔:“娘,我们在下面犯了错……要受罚的。”

“什么错?”谢氏浑身发抖,“是娘没照顾好你们,要罚就罚我……”

“不关娘的事。”阿元摇摇头,铁镣在他手腕上发出轻响,“是我们淘气,在阴间的路上惊了判官的马,还打翻了孟婆的汤碗……所以要戴刑具赎罪。”他顿了顿,仰起小脸,像生前那样,想用小手擦去母亲的眼泪,却只在她脸颊上留下一道凉丝丝的痕迹,“娘,您总哭,我们看着也难受。判官说,您要是能为我们做些功德,我们就能早点卸了刑具。”

阿启也跟着点头,小脑袋上的总角还是谢氏亲手梳的样子:“娘,去庙里捐些香火,去河边放些莲花灯……我们就能少挨些打了。”

谢氏僵在原地,眼泪还在流,心里那片冰封的绝望,却像是被儿子们的声音凿开了道缝。她看着阿元手腕上的铁镣,看着阿启脚踝上磨出的红痕,忽然狠狠抹了把脸:“好,娘去做,娘这就去做。”

“娘要保重身子。”阿元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我们还会来看您的。”

“娘不哭了。”阿启挥着小手,“我们也会乖乖赎罪的。”

两个身影渐渐淡去,供桌上的烛火猛地跳了一下,恢复了平稳。谢氏愣了半晌,忽然站起身,踉跄着往外走。王凝之在廊下见她出来,吓了一跳——她脸上还挂着泪,眼神里却有了些活气,不再是那潭死水。

“凝之,”她抓住丈夫的衣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我们去建善寺,我要给孩子们捐一座金身佛像。还有,你让人准备些莲花灯,越多越好,今晚我们就去鉴湖放灯。”

王凝之愣住了,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眶一热,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好,都听你的。”

那天下午,建善寺的僧人看着平日里哀戚的王夫人,竟亲自搬着一箱金银珠宝,跪在佛前许愿,声音虽哑,却字字清晰:“求佛祖保佑犬子阿元、阿启,早日卸去刑具,平安喜乐。信女愿终身吃斋,广修善缘,以赎小儿之过。”

傍晚的鉴湖,飘满了莲花灯。谢氏坐在乌篷船里,亲手点燃每一盏灯芯,看着小小的火苗载着灯盏漂向远处,像撒了一湖的星星。她没有哭,只是轻声念着:“阿元要照顾好弟弟,娘会常来看你们的。”

从那以后,西跨院的哭声渐渐停了。谢氏开始跟着僧尼抄经,字迹从颤抖到平稳;她在府里设了粥棚,给往来的乞丐施粥,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会泛起浅浅的笑意;她还让人在会稽山修了座石桥,方便山民过河,桥头的石碑上,刻着“元启桥”三个字。

王凝之看着妻子渐渐红润的脸颊,有时会在深夜听见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话:“今天粥棚来了个跟阿启一样大的孩子,眼睛圆圆的……”“石桥快修好了,等你们回来,娘带你们从桥上走。”

某个雪天,谢氏在佛堂抄经时,忽然看见窗台上落了两只麻雀,一只稍大些,正把嘴里的谷粒喂给另一只小的。她放下笔,笑着说:“是阿元阿启来看娘了吧?娘很好,你们也要好好的。”

麻雀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扑棱棱飞走了,留下两根小小的羽毛,落在窗台上,像极了当年阿元、阿启换下来的乳牙,洁白,带着生命的温度。

建康的梅雨季依旧漫长,但西跨院的琉璃窗里,终于透出了温暖的光。谢氏知道,儿子们从未走远,而她的悲伤,早已化作了漫漫长夜里,一盏盏为他们照亮前路的灯。

晋朝的建康城,总在暮春时节飘起细碎的雨。王彪之的书房就藏在城南的巷弄深处,窗外那片竹林是祖父亲手栽的,如今已长得比屋檐还高,风一吹,竹叶相击的声浪能盖过巷子里的叫卖声。那时他刚过弱冠,还没考取功名,每日的光阴都泡在书里——左手按着《春秋》的竹简,右手握着狼毫,案头堆着抄了一半的注解,墨汁在砚台里凝着,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

母亲走的那年,他才十六。弥留之际,她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说:“阿彪,读书要用心,做人要守拙,别学那些油滑的勾当。”如今四年过去,他总觉得母亲的声音还绕着梁,尤其是在寂静的午后,竹影投在书页上摇晃,恍惚间能看见她坐在窗边做针线,阳光透过她鬓角的白发,在布面上织出细碎的金网。

那天的雨下得蹊跷,明明是响晴的天,竹林里却忽然漫起白雾,带着股潮湿的桂花香——母亲生前最爱的就是桂花香囊,每年秋天都要亲手缝制,挂在他的书箱里。王彪之正对着“郑伯克段于鄢”的注解犯愁,忽然听见竹影深处传来声叹息,轻得像被风剪碎,却精准地钻进他耳朵里。

那叹息声太熟悉了。是母亲病重时,夜里疼得忍不住发出的声息,带着隐忍的颤抖,却从不让他听见。王彪之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案上,墨汁溅污了刚抄好的竹简,他顾不上擦,踉跄着冲出书房。

竹林里的雾浓得化不开,脚下的青石板滑溜溜的,沾着隔夜的露水。他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竹丛最密处,穿着那件月白色的素绸衫——那是母亲生前最体面的衣服,领口绣着半朵兰草,还是他十岁时跟着绣娘学了半个月,亲手补上去的。身影背对着他,头发挽成个简单的发髻,插着根桃木簪,正是母亲生前常用的那支。

“娘……”王彪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竹节堵住。他扑通跪倒在地,膝盖砸在石板上,发出闷响,却不觉得疼。眼泪涌出来,模糊了视线,他想爬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身影缓缓转过身。

母亲的脸在雾里看不真切,轮廓却和记忆里分毫不差,眼角的细纹,嘴角那颗小小的痣,连说话时微微偏头的习惯都一样。“阿彪,”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软乎乎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你命里该有场劫数,过些日子,会有只白狗跟着你,甩也甩不掉。”

王彪之哽咽着点头,泪水糊了满脸,想问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想问她是不是还疼,想问她……却被母亲抬手止住。“别多问,”她的身影在雾里轻轻晃动,像水波里的倒影,“向东走,走够一千里,待满三年,再回来。记住,没到日子别回头,白狗不消失,就不算走到头。”

话音刚落,白雾忽然翻涌起来,母亲的身影像被墨汁晕染的画,渐渐淡去,最后只剩那支桃木簪掉在地上,发出轻响。王彪之疯了似的爬过去,捡起簪子,木质的簪身还带着淡淡的体温,仿佛刚从母亲发间取下。他抱着竹子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白,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才发现手心被簪子硌出了道红痕。

第二天清晨,他推开房门,果然看见只白狗蹲在石阶下。那狗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眼睛是琥珀色的,正定定地望着他。王彪之心里一凛,想起母亲的话,转身就去收拾行装。书童阿福吓了一跳:“公子,您这是要去哪?”他摸着那支桃木簪,声音发哑:“去会稽,带够三年的书和盘缠,别的不用多问。”

离开建康那天,白狗就跟在马车后面。阿福挥着鞭子赶了几次,它总能灵巧地躲开,不远不近地缀着,像团会移动的雪。王彪之撩开车帘看它,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养过一只白狗,也是这样跟着他上学堂,后来老死在柴房里,母亲还为它埋了个小小的坟。

一路向东,白狗的影子成了挥之不去的印记。渡过钱塘江时,船家说这狗通人性,不肯上船就守在渡口,等他们的船靠岸,竟看见它不知从哪找了块木板,趴在上面漂了过来,毛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像团缩水的棉絮,却依旧盯着马车的方向。王彪之心里一动,让阿福扔了块饼过去,白狗叼着饼,蹲在船尾吃,尾巴轻轻摇着,不像之前那般戒备。

走到会稽郡城时,刚好一千一千里。马车刚进城门,那白狗忽然停住脚步,琥珀色的眼睛望了望他,转身跑进了巷弄,再也没出现过。王彪之站在城门口,手里攥着那支桃木簪,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他找了处带竹林的宅院住下,依旧每日读书,只是案头多了个粗瓷碗,偶尔会倒些米汤——总觉得那白狗说不定哪天会回来。

会稽的三年,他抄完了《左传》的注解,还结识了当地的大儒,常常一起探讨经义。有人举荐他做官,他笑着摆手:“还没到时候。”心里却记着母亲的话,守着日子一天天过,看着窗外的竹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算着归期。

第三年深秋,他收拾行装回建康。推开老宅的门,书房里的书案蒙着层薄尘,窗外的竹林却更茂密了。他放下行囊,刚要擦拭案头,又听见那声熟悉的叹息,轻得像竹叶落地。

王彪之快步走到竹林边,白雾又起,母亲的身影就站在当年那个位置,穿着月白色的绸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阿彪,你听话,娘很高兴。”她的声音里带着暖意,“从今往后,你会官至台司,活到八十四岁,儿孙绕膝,都是有出息的。”

“娘……”他想上前,却见母亲的身影渐渐化作光点,融入竹叶间,“好好做官,别辜负了日子。”最后那句叮嘱,随着风钻进他耳朵里,像枚种子落进心田。

后来的日子,果然如母亲所说。王彪之考中功名,从地方小吏做到尚书令,官至台司,成了晋朝有名的贤相。他总把那支桃木簪带在身边,案头常年摆着个粗瓷碗,偶尔会想起那只白狗,想起会稽的竹林,想起母亲的话——原来所谓的劫难,从来不是要困住谁,而是要让人学会听从善意的指引,守住那份藏在血脉里的牵绊。

八十岁那年,他坐在建康的新宅里,看着孙儿们在庭院里追跑,忽然听见窗外的竹林传来声叹息。王彪之笑了,摸了摸发髻上的桃木簪,轻声说:“娘,我没辜负日子。”风穿过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极了母亲温柔的应答。

东莱的雨,总带着股海腥味。王明儿家的土坯房就浸在这潮气里,墙皮剥落的地方,能看见去年梅雨季节留下的霉斑。他儿子王福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着他颧骨上的疤痕——那是去年替人拉货时,被掉落的横梁砸的。锅里炖着的马齿苋,是今早从田埂边掐的,连点油星都没有。

“吱呀”一声,堂屋的门被推开了。

王福猛地回头,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门口站着的人,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腰间系着根草绳,正是他爹王明儿——去年这个时候,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在渡口帮人推船时掉进江里的,尸身三天后才浮上来,脸都泡得认不清了。

“爹?”王福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茅草,“您……您是人是鬼?”

王明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江泥似的灰。“傻小子,当然是你爹。”他迈步走进屋,脚底板没沾半点泥,像踩着团看不见的云,“天庭念我生前没做过恶事,允我回来住三天。”

王福扑过去想抱,却扑了个空,手臂穿过爹的身子时,像穿过团凉丝丝的雾气。他愣在原地,眼泪“唰”地下来了:“爹,您真的……回来了?”

“哭啥。”王明儿的声音软下来,“去,把你三叔、二姑都叫来,还有村东头的老陈家,我生前跟他借过一斗米,还没还呢。”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工夫就传遍了半个村子。亲戚们揣着忐忑来的,进屋却看见王明儿坐在炕沿上,正跟王福他妈说去年没腌完的咸菜该放多少盐。他说话时,嘴里会飘出淡淡的水汽,像江面上的雾,可那语气、那神态,跟生前分毫不差。

“明儿哥,你在那边……还好?”三叔搓着手,炕沿被他攥出几道指痕。

“就那样。”王明儿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屋里的人,“那边也分三六九等,我还算好,在‘望乡台’当差,能常看见家里。福儿他妈,你上月把我那件蓝布衫给了隔壁二赖子,那衫子领口有个补丁,是你给我缝的,我还想留着呢。”

福儿他妈眼圈一红:“我以为……你用不上了。”

“咋用不上?”王明儿笑了,“那边冷,我就揣着衫子当念想。”他又转向王福,“村西头的李寡妇,去年冬天生了场大病,你送过去的那筐红薯,她记着呢,说等秋收了就还。”

王福点头如捣蒜,他没想到爹在那边啥都知道。

第二天一早,王明儿让王福牵着头驴,带他去村里转转。刚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就看见几个孩子围着个石碾子玩,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是邻居家的囡囡。王明儿停下脚步,眼神软得像江里的水:“囡囡她娘,去年难产,是你跑去镇上请的稳婆吧?”

王福嗯了一声:“您咋知道?”

“我在云端看着呢,”王明儿往囡囡那边飘了飘,想摸摸她的头,手却径直穿了过去,“那稳婆收了两吊钱,其实她根本没执照,是个骗子。你往后要是再遇这事,去城南找张嬷嬷,她才是真本事。”

路过邓艾庙时,王明儿忽然停住了。那庙是用土坯砌的,巴掌大的地方,门口挂着两串褪色的纸幡,供桌上摆着个豁口的陶碗,里面插着三炷快燃尽的香。王福小时候发烧,他妈就来这儿求过签,说挺灵的。

“把这庙烧了。”王明儿的声音冷得像冰。

王福吓了一跳,赶紧拉住驴缰绳:“爹,使不得!邓艾是征东将军,当年灭蜀立了大功,咱这十里八乡都信他,烧了庙,乡亲们会骂咱的!”

“信他?”王明儿冷笑一声,飘到庙门口,指着里面那尊泥像,“你们以为他在天上享福?我上个月在‘尚方署’看见他了,穿着件露胳膊的破麻衣,正给地府的兵卒打磨铠甲。那铠甲片比石头还硬,他十个手指头磨得血肉模糊,指甲盖都掀了,疼得直哼哼,哪有闲工夫管你们的闲事?”

王福瞪圆了眼睛:“真的?”

“骗你干啥?”王明儿的气还没消,“不光他,王大将军你知道吧?当年吹得天花乱坠,说他能呼风唤雨,现在在‘畜生道’当牛,被鬼卒抽着鞭子犁地,一天要耕百亩地,累得跪倒都站不起来。还有那个桓温,总说自己是天命所归,如今在‘炼狱层’当士卒,每天扛着千斤重的石头爬坡,稍有怠慢就被鬼差用烙铁烫,哭爹喊娘的。”

他指着那尊泥像,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这些人活着时争名夺利,死后都在地狱里赎罪,哪有什么神灵?你们求他保佑,还不如求自己心善。”

王福听得直咋舌,半天说不出话。

王明儿的气渐渐消了,又叮嘱道:“你把我剪下的指甲收好了,就放在灶王爷像后面。人死后过‘奈何桥’,判官会查生前的罪过,指甲里藏着阳气,能抵掉些小错。还有,把家里的门槛再垫高三寸,夜里来的鬼,大多记仇,跨门槛时绊一下,就忘了要找你麻烦的事了。”

说话间,日头渐渐偏西,王明儿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他看着王福,眼圈红了:“我该走了。记住爹的话,做人别贪、别怨、别懒,比求啥神都强。”

王福扑通跪倒在地,抓住爹渐渐虚化的手——这次抓住了点凉丝丝的水汽。“爹!您还能回来不?”

王明儿笑了,身影彻底融进夕阳里,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像贴在王福耳边说的:“我在‘望乡台’看着呢,你好好过,就是对我最好的念想。”

那天晚上,王福没烧邓艾庙,只是把那尊泥像搬到了柴房。他按爹说的,把剪下的指甲用红布包好,藏在灶王爷后面,又搬了块青石板,把门槛垫高了三寸。

过了些日子,村里闹蝗灾,王福想起爹的话,没去求神拜佛,而是带着乡亲们挖沟、撒石灰,硬生生把蝗虫挡在了田外。秋收时,他家的谷子收得比谁家都多。

有天夜里,王福起夜,看见门槛上落着只萤火虫,明明灭灭的,像爹生前烟斗里的火星。他知道,那是爹在云端看着呢。

晋升平元年的春风,裹着台阁的墨香,吹进了十三岁的任怀仁心里。他那时刚从乡下来到建康,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襕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总把案头的竹简擦得锃亮。台阁里的书佐大多是官宦子弟,唯有他是靠识得几个字被荐来的,低头抄写文书时,后颈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浅金,像刚出窝的雏鸟。

王祖就是在这时注意到他的。作为令史,王祖管着书佐们的差事,四十多岁的人,脸上总挂着和气的笑,见任怀仁攥着笔的手冻得发红,便把自己的暖手炉塞给他;见他午饭只啃干饼,就从家里带些腌肉,悄悄放在他案下。

“怀仁,这‘捺’笔要藏锋,你看——”王祖会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写字,气息拂过任怀仁的耳廓,带着酒和艾草混合的味道。任怀仁总红着脸点头,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王祖袖口磨出的补丁、腰间那串用旧铜钱编的辟邪绳,都成了他偷偷描摹的对象。

台阁的夜总是静的,只有漏刻滴水的声响。任怀仁常借着抄书的烛火,看王祖在灯下核对文书,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座沉默的山。有次王祖抬头撞见他的目光,忽然笑了:“看啥?字写错了?”任怀仁慌忙低下头,笔锋在竹简上洇出个墨团,倒像是他跳得太急的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任怀仁长到十五岁,喉结悄悄隆起,声音也变了调,却更爱跟在王祖身后。王祖去仓库清点卷轴,他就捧着账簿跟在旁边,听他念叨哪卷《春秋》缺了页,哪本户籍册记混了地名;王祖被上司训斥,他就蹲在廊下,等他出来时递上块刚买的麦芽糖,看王祖皱着眉吃掉,嘴角却偷偷翘起来。

变故是从那个梅雨季开始的。任怀仁在整理旧档时,发现王祖十年前经手的一份田产文书有涂改的痕迹,他没声张,只是趁王祖不在时,悄悄把那卷竹简藏进了自己的书箱。他说不清是想帮王祖遮掩,还是怕别人发现——那时他眼里的王祖,还是那个会把暖手炉让给他的人,连缺点都带着柔光。

可王祖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事。那天任怀仁正在抄写《起居注》,王祖忽然把他拽到台阁后院的槐树下,脸上的笑全没了,只剩狰狞:“你藏了什么?”任怀仁被他掐着胳膊,疼得发抖,却咬着牙不肯说——他总觉得,王祖只是一时急了,等气消了还会像从前那样对他。

没过多久,台阁要迁去嘉兴办公。乘船南下的那个夜里,任怀仁躺在舱底,听见王祖和几个小吏喝酒,有人说:“那任怀仁眼神不对,怕是要捅出去。”王祖没说话,只听见酒坛被摔碎的脆响。任怀仁缩在草堆里,浑身发冷,忽然想起王祖曾说过,嘉兴郊外的野地,最适合埋没人迹。

船到嘉兴时,天刚蒙蒙亮。王祖说要带他去看块新发现的碑刻,任怀仁攥着衣角跟在后面,心里的不安像潮水涨了又涨。走到徐祚家的田头时,王祖忽然从背后抽出根砸夯的木杵,没等任怀仁回头,就狠狠砸在了他后脑勺上。

“别怪我,”任怀仁听见王祖的声音在耳边飘,像隔着层水,“你不该有那些心思,更不该看不该看的东西。”意识消失前,他看见田埂上开着黄色的野花,像他刚到台阁时,王祖别在他襕衫上的那朵。

徐祚发现那座新坟时,正是麦收后的第三个满月。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佃农,那天割麦累了,就躺在田头的草棚里歇脚,夜里翻身时,脚踢到块松动的土——那土是新翻的,还带着潮气,下面隐隐露出块薄木板,像是棺材的盖。

“谁把坟埋在这儿?”徐祚骂了句,却还是找了些石块,在坟头堆了个小小的土包。第二天收麦时,他揣了个麦饼,掰了半块放在土包前:“田头鬼,我也没啥好东西,垫垫肚子吧。”

从那以后,徐祚每天三顿都来。早上带个煮鸡蛋,中午是糙米饭配腌菜,晚上就把剩下的稀粥倒在陶碗里,对着坟头说:“田头鬼,过来吃点,夜里凉,别冻着。”他睡得沉,却总觉得草棚里多了点人气,有时醒来会发现草鞋被摆得整整齐齐,有时镰刀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手边——像是有人在悄悄帮他。

大概过了半年,麦地里的麦苗刚齐膝高。那天徐祚照例端着晚饭来,忽然听见坟头传来细细的哭声,像个少年在抽噎。他吓得差点把碗摔了,却听见那声音说:“徐大哥,我是任怀仁。”

徐祚攥着锄头,腿肚子转筋:“你……你要干啥?”

“我家明天除服,”那声音带着怯意,“我爹娘会来祭祀,有肉有酒,我想请你去吃顿好的。”

徐祚愣了愣。他这辈子没见过鬼,更别说跟鬼去吃席,可听那声音可怜,竟点了头:“咋去?”

“我能让你隐身,”任怀仁的声音亮了些,“你跟着我走就行。”

第二天傍晚,徐祚果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像裹在团棉花里。任怀仁的身影在他身边显出来,穿着那件磨边的襕衫,脸色白得像纸,却能看出是个清秀的少年。“走快点,我爹娘该到了。”任怀仁拉着他的袖子——那袖子凉丝丝的,像浸在水里。

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远远看见片宅院,门口挂着白幡,院里飘出肉香。任怀仁把徐祚拽到灵堂角落,指着供桌上的鸡鸭鱼肉:“你随便吃,别出声。”徐祚刚拿起块酱肘子,就听见有人哭着喊“怀仁”,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哭得肝肠寸断。

正看着,门口忽然一阵喧哗,王祖竟来了,穿着身素色衣裳,脸上挂着假惺惺的哀戚。任怀仁的身影猛地抖起来,指甲掐进徐祚的胳膊(却不觉得疼),忽然指着王祖尖叫:“就是他!是他杀了我!”

话音刚落,任怀仁就像被风吹散似的,没了踪影。徐祚身上的隐身术也跟着没了,满屋子的人都扭头看他,老妇人扑过来抓住他:“你是谁?怀仁刚才说啥?”

徐祚这才把田头的新坟、每晚的祭奠、任怀仁的鬼魂,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任怀仁的爹娘哭得当场晕厥,醒了后就带着族人跟着徐祚往嘉兴赶,到了田头,果然挖出了那口薄棺,棺材里的少年穿着件眼熟的襕衫,正是任怀仁。

灵柩被接走那天,徐祚站在田头,看着送葬的队伍远去。风卷着纸钱飘过他眼前,像无数只白蝴蝶。从那以后,田头的坟没了,夜里也再没人帮他摆草鞋、递镰刀,可徐祚总觉得,那个叫任怀仁的少年没走远——他把那块垫过麦饼的石头,搬回了草棚,每次收麦累了,就对着石头说说话,像对着个老朋友。

而王祖,没过多久就被任家告到了官府。狱卒说,他在牢里总说看见个穿襕衫的少年站在墙角,吓得屎尿齐流,最后疯疯癫癫地死在了牢里。有人说那是任怀仁的鬼魂索命,有人说那是他自己的良心在作祟,可徐祚觉得,不管是啥,总算让田头那个孤单的少年,能安心地走了。

晋朝元熙年间的风,总带着股兵戈铁马的冷意。上党人冯述勒住缰绳,望着虎牢关的城楼在暮色里渐渐清晰,心里那点归乡的暖意,却被道旁萧瑟的秋草衬得有些发凉。他在相府做将领已有五年,铠甲磨出了亮痕,腰刀的穗子换了三回,这次总算请下探亲假,能回虎牢看看守着老宅的婶母。

马蹄踏过石桥时,冯述下意识挺直了背。他穿着相府制式的银甲,虽卸下了头盔,那身军人的硬朗气却藏不住。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村口,他甚至能想象出婶母端着热汤迎出来的样子,还有巷口王大爷要拉着他说些村里的新鲜事——上次家书里说,村东头的老槐树被雷劈了半棵,不知现在补种了没有。

就在这时,道旁的芦苇丛里忽然窸窣作响。冯述猛地攥紧缰绳,腰间的刀“噌”地抽出半寸,寒光映着他警惕的眼。他在军营里见多了阴谋诡计,这荒郊野岭的,不对劲。

四个身影从芦苇里走了出来。

他们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身形都不高,每人手里都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另一只手里则缠着圈麻绳,绳子的末端拖在地上,扫过枯叶发出“沙沙”声。四人并排站着,挡住了去路,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冯述,像盯着块待捡的石头。

冯述心里“咯噔”一下。这四人看着不像劫道的盗匪——哪有盗匪带着拐杖和麻绳的?也不像赶路的旅人,他们的脚步轻得奇怪,踩在厚厚的落叶上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让开。”冯述沉声喝道,右腿轻叩马腹,坐骑打了个响鼻,前蹄刨着地面,显然也感受到了危险。

那四人没动,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冯述不再犹豫,双腿夹紧马肚,正想策马冲过去,却见四人忽然动了——他们像狸猫似的蹿上前,动作快得让人眼花,每人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马的一只蹄子。

“嘶——”坐骑吃痛,猛地人立起来,随即像被千斤重物拽着,“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冯述猝不及防,从马背上狠狠摔了下来,后背撞在河岸的石头上,疼得他眼前发黑,手里的刀也脱手掉进了旁边的河水里。

河水“哗哗”地流着,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岸边,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冯述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其中一个人按住了肩膀。那人力气大得惊人,手指像铁钳似的陷进他的甲胄缝隙里,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想过河吗?”按住他的人开口了,声音又干又涩,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冯述抬头瞪着他,又怒又惊。眼前这条河是汜水,他从小就知道,这河看着不宽,底下却暗流汹涌,别说没船,就算有船,这时候天快黑了,也没人敢渡。这四个人分明是故意把他弄下来的,还说什么过河?

“河水深得看不见底,又没有船,怎么过得去?”冯述喘着气,胸口的甲胄硌得生疼,“你们分明是想杀我!”他想起相府里的派系争斗,难不成是有人买通了杀手,要在他回乡的路上动手?

另外三个人也围了上来,四个人呈圈把他围住。他们脸上依旧没表情,那缠着麻绳的手在身侧微微晃动,看得冯述头皮发麻。

“我们不杀你。”先前说话的人又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是要带你去当官。”

“当官?”冯述愣住了。他现在已是相府将领,虽不算高位,却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前程,这四个来路不明的怪人,能带你去当什么官?

没等他想明白,那四人忽然又弯下腰,各自抓住了倒地的马的一只蹄子。马匹刚才摔得够呛,此刻哀鸣着挣扎,却被四人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像拎着只小鸡。随即,他们牵着马,竟径直朝着汜水走去——那可是深不见底的河!

冯述急了。他这匹马是相府赏赐的战马,通人性得很,可不能就这么被淹死。更让他害怕的是,自己还在河边躺着,要是这四人反悔,把他丢在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黑后指不定会遇到什么野兽。

正慌着,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竟也跟着马往河里去。他吓得想喊,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

马蹄踏进河水的瞬间,冯述下意识闭紧了眼,等着冰冷的河水灌进甲胄。可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湿冷并没有到来。他只听见耳边传来“哗哗”的浪涛声,像是有无数水流从身边涌过,却感觉不到半点水迹——衣服是干的,甲胄是干的,连刚才摔在地上沾的泥土,都没被冲刷掉。

他偷偷睁开眼,看见自己和马正“走”在河面上。脚下是翻滚的浊浪,却像踩着层看不见的毯子,稳稳当当。那四个人在前面牵着马,拐杖和麻绳在水里(?)拖出长长的影子,依旧悄无声息。

冯述心里的恐惧渐渐被疑惑取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他们说的“当官”,难不成是什么阴司里的官职?他忽然想起自己还在为弟弟服丧——弟弟去年染病死了,按规矩,他这身孝要穿满三年,现在才过了半年,身上还带着孝布的痕迹。

就在这时,快到北岸的河心处,那四个人忽然停了下来。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冯述竖着耳朵听,只听清几句:

“……身上不干净……”

“……孝期未满……”

“……带不去……”

冯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不干净?是说他在服丧的事?他们要反悔了?

果然,其中一个人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不能去了。”

冯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现在还在河中间,要是被丢在这儿,就算水没打湿衣服,也根本过不去啊!溺水而死的滋味,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发抖。

他急中生智,猛地抽出别在靴筒里的短刀(刚才长刀掉了,还好有把备用的),狠狠朝着马屁股刺了一下。战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猛地挣脱了那四人的手,疯了似的往前冲。

“驾!”冯述死死抓住马鬃,用尽全身力气鞭打马臀,“快!冲上去!”

战马像是也知道处境危险,四蹄翻飞,竟真的载着他朝着北岸狂奔。冯述只听见身后那四个人似乎在说什么,却顾不上回头,眼里只有越来越近的北岸河滩。

马蹄踏上坚实土地的那一刻,冯述几乎要瘫软下来。他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那四个人还站在河心,身影在暮色里渐渐变得模糊,像要融进翻滚的浪涛里。

“多谢……多谢你们的恩德!”冯述对着他们的方向拱了拱手,声音还有些发颤,“既然我去不了,就不劳烦各位了!”他怕多说多错,调转马头,狠狠一鞭抽下去,战马驮着他朝着虎牢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的河水依旧“哗哗”地流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看见村口的老槐树(果然补种了棵小的),冯述才敢放慢速度。后背的疼痛提醒着他刚才不是做梦,可那四个人、那没沾湿的衣服、那河面上的行走……又都像场荒诞的幻梦。

他不知道那四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带他去当什么官。但他摸着身上的孝布,忽然觉得,或许不能去,反而是件好事。

后来,冯述在虎牢住了三个月。婶母说他回来后总爱对着汜水发呆,问他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只摇摇头,说没事。只是从那以后,每次过河,他都会盯着水面看很久,总觉得那浑浊的浪涛底下,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四个拿着拐杖与麻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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