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四年的夏天,鄱阳县像被扔进了蒸笼,石板路烫得能烙饼,空气里飘着河水和晒裂的泥土味。县衙里的小吏李三郎蹲在槐荫下打盹,竹编的凉帽扣在脸上,挡住了晃眼的日头。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竟是三年前病死的老同事王二,对方穿着生前常穿的青布公服,手里抱着一摞纸,走路轻飘飘的,脚不沾地。
“三郎,别睡了,”王二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闷乎乎的,“刚从东岳行宫出来,这是今秋解试的榜单,要呈给岳帝过目呢。”
李三郎愣了愣,才想起王二生前负责抄录文书,死了倒还在忙这些。他凑过去想掀榜单,王二却按住了:“天机不可全泄,你想问啥?”
“我亲戚里有没有能中举的?还有乡里的后生,有苗头的都算。”李三郎搓着手,眼里发亮。他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盼着家乡能出个读书人,给县里争点脸面。
王二翻了翻文书,指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就一个,你家巷子里的赵哲。”
“赵哲?”李三郎皱起眉,“没听过这名字啊。我那巷子住了三十年,姓赵的就一家,是开医馆的赵秉德,他儿子叫赵中兴,跟国姓重了字,咋会叫赵哲?”
王二合上文书,表情严肃得很:“我记不差,就是赵哲。你记着,这孩子有造化,但得先改名。”说完,身影慢慢淡了,像被太阳晒化的墨痕。
李三郎猛地惊醒,凉帽从脸上滑下来,砸在脚边。蝉鸣聒噪得厉害,他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刚才的梦太真了,王二的声音、文书的纸味,甚至东岳行宫门口的石狮子,都清清楚楚。
“赵中兴……赵哲……”他念叨着,起身往赵医馆走。赵秉德的医馆在巷尾,门口挂着“妙手回春”的木匾,药香混着艾草味,在热烘烘的空气里飘得很远。
刚走到巷口,就撞见赵中兴,这后生穿着月白长衫,背着个药箱,大概是去出诊。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清秀,就是眉宇间总锁着点愁绪。
“中兴啊,”李三郎拦住他,“忙呢?”
“李叔啊,”赵中兴停下脚步,药箱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刚接到活,城外张大户家老太太不舒服。”
“我问你个事,”李三郎拉他到树荫下,“你最近是不是做过啥怪梦?”
赵中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还真有。前几天梦见个白胡子老头,说我这名字不好,‘中兴’俩字跟国姓重了,朝廷正讲究避讳,让我赶紧改了,不然考功名得吃亏。我正愁改啥名呢,问了好几个朋友,都没头绪。”
李三郎一听,眼睛亮得像点了灯:“改‘哲’咋样?哲学的哲,又雅气又吉利。”他想起梦里王二的话,赶紧补了句,“我梦见你能中举,要是真中了,我把闺女嫁给你当媳妇,说话算话!”
赵中兴脸“腾”地红了,药箱差点没抱住:“李叔,这……这太突然了。”
“啥突然?”李三郎拍着他的肩,“就这么定了!赶紧去改了名,好好备考,别的不用操心。”
赵中兴半信半疑,但梦里的警告总在心里绕,回去就托人找了县官,把名字改成了赵哲。他本就读书刻苦,改了名后像卸了包袱,越发埋头苦读,油灯常常亮到后半夜,窗纸上映着他伏案的影子,比巷口的灯笼还执着。
秋闱那天,赵哲揣着李三郎塞的桂花糕进了考场,笔墨砚台摆得端正,心里默念着“赵哲”二字,竟比往常镇定了不少。考场上的香燃了又换,他写策论时笔走龙蛇,想起李叔说的“中举就嫁闺女”,脸悄悄红了,笔尖顿了顿,又赶紧收了心思。
放榜那天,鄱阳县的人挤在县衙门口,人头攒动得像锅里的饺子。李三郎踮着脚往前凑,脖子伸得像鹅,忽然听见有人喊“赵哲”,他猛地蹦起来:“中了!我家巷子的赵哲中了!”
赵哲挤开人群跑过来,手里捏着榜单一角,指尖都在抖。李三郎一把抓住他,笑得皱纹里都是光:“好小子,真中了!走,跟我回家,让你见见我闺女!”
赵家的医馆那天比过年还热闹,赵秉德杀了鸡,炖了汤,街坊邻居都来道贺。李三郎拉着赵哲的手,对着满屋子人宣布:“记住了,这是我未来的女婿,赵哲!”
赵哲红着脸给长辈们鞠躬,眼角瞥见李三郎的闺女站在门后,穿着水绿色的布裙,手里绞着帕子,见他看过来,赶紧躲回了里屋。
后来赵哲去了京城春闱,果然也中了,成了鄱阳城里的新鲜事。成亲那天,李三郎喝得满脸通红,拉着赵哲的手说:“记住啊,是东岳大帝都认的名字,以后得做个好官,别辜负了这‘哲’字。”
赵哲敬了他三杯酒,声音洪亮:“岳父放心,我记着。”
红烛高照,新娘子盖着红盖头,坐在床边。赵哲挑开盖头,看见她笑盈盈的眼睛,忽然想起那个改名的午后,李叔拍着他肩膀的样子,还有梦里王二严肃的脸。他想,有些缘分,大概早就被东岳大帝记在了文牍上,只等着合适的时机,悄悄递到你手里。
而那条晒得发烫的巷子,后来总有人提起:“知道不?赵家那小子,改了个名就中了举,还娶了李吏的闺女,这才是真·得解啊!”风吹过巷口的槐树,叶子沙沙响,像在应和着说“是呢,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