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铁,沉沉压向岭南大地。王府书房内的灯火却亮如白昼,将陈锋的身影拉长投在巨幅北境地图上,宛若一柄出鞘的利刃,直指洛邑。他刚刚下达了搅乱京城的命令,字字如冰锥,刺破南岭的寂静。燕子门最精锐的“夜枭”小队,已携带着武威关守将张禄倒卖军粮、逼死民户、克扣军饷等一桩桩铁证,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通往北方的秘密驿道。陈锋的指尖在地图“洛邑”标识上重重一划,留下一道无形的刻痕。
“传令工矿司、盐铁转运使,”陈锋的声音打破沉寂,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王府长史,“即日起,岭南三司所辖所有官营盐场,盐户所产之盐,收购价上调三成。”
长史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盐,国之重利,牵一发而动全身!岭南新盐质地雪白细腻,产量因新法开采早已激增,此时突然提价收购……
“王爷,这……”长史欲言又止,担忧溢于言表,“盐价乃民生根本,骤然提价三成,恐引物议沸腾,更予京城攻讦之柄啊!”
“物议?”陈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洞穿棋局的漠然,“本王要的,就是物议!更要那些藏在洛邑深宫里吸血的蠹虫,自己跳出来!”
他踱步至窗前,推开窗棂,咸湿的海风带着隐约的涛声涌入。“传令镇海营孙镇海,即日起,珠江口至闽浙海域,凡无岭南王府盐引及特许通关文牒之运盐船,无论官私,一律扣押!胆敢强行闯关者,以走私论处,船货没收,人犯就地关押!”
书房内落针可闻。长史与几位核心幕僚瞬间明白了王爷的布局——这哪里是简单的盐政调整?这是一场以盐为刀,直插帝国心脏的经济绞杀!提高收购价,表面惠及盐户,实则瞬间抬高了整个岭南官盐的“源头成本”。而严查海上盐运,则如同在岭南盐利北输的血管上,陡然扎紧了一根致命的绳索!
“诺!下官即刻去办!”长史压下心中惊涛,躬身领命,匆匆而去。一道道加密的命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迅速在岭南这台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中激起连锁反应。
七日后的神都洛邑,燥热难当。市井的喧嚣里,却混杂着一股日益浓郁的不安。
“听说了吗?武威关那个张扒皮,喝兵血喝出人命了!城外老刘头一家五口,就为两亩薄田,硬是被逼得投了井!”
“岂止!那狗官倒卖的军粮,都发霉长绿毛了!边军兄弟啃着霉粮守国门,他在洛邑大宅子里搂着美妾快活!”
“这消息哪来的?可靠吗?”
“满大街都传遍了!城门口那说书的王瞎子,唱本都编出来了!听说还有苦主血书呢!”
茶肆酒坊,街头巷尾,张禄的累累罪行如同瘟疫般疯狂扩散。最初只是窃窃私语,很快便成了公开的怒骂。御史台的门槛几乎被投递“揭帖”的百姓踏破,内容详实得令人发指,时间、地点、人证、赃款流向,条分缕析。更有数名自称从武威关逃难来的老兵,在闹市之中声泪俱下地控诉,引得群情激愤。
这汹涌的民意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间烧到了九皇子陈锐的府邸。
“废物!一群废物!”九皇子陈锐将一只价值连城的定窑白瓷茶盏狠狠摔碎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碎片四溅。他俊美的脸庞因暴怒而扭曲,再无半分平日刻意维持的温润如玉。“张禄那个蠢货!屁股都擦不干净!还有你们!”他指着跪了一地的心腹幕僚和几位依附他的官员,声音尖利,“查!给本宫查清楚!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这些流言,这些血书,到底是从哪个阴沟里冒出来的!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殿下息怒!”户部侍郎周廷玉,九皇子阵营的核心智囊,亦是清流领袖,此刻脸色同样难看至极,“此事绝非偶然!流言传播之速,证据出现之巧,直指张禄,分明是冲着殿下来的!张禄虽不堪,但其妹毕竟是吏部赵侍郎的人,动他,就是打赵侍郎的脸,更是打殿下的脸!下官怀疑……是岭南!”
“岭南?陈锋?!”九皇子瞳孔一缩,随即爆发出更深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那个被贬的废物?他有这个胆子?有这份能耐?!”
“殿下不可小觑!”另一位幕僚急切道,“岭南近来动作频频,海盐质地突然提升,产量大增。但就在三日前,岭南盐运突然提价三成!而且,南边传来消息,岭南水师在海上严查盐船,闽浙一带已有数批北运的私盐被扣!如今洛邑盐价,已开始波动!”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名管事连滚爬爬地冲进花厅,声音带着哭腔:“殿下!不好了!西市、东市几家大盐铺,盐价…盐价半个时辰内涨了五成!百姓抢盐,铺子都快被挤塌了!”
“什么?!”九皇子与周廷玉等人脸色剧变。盐!这才是真正的命门!
恐慌如同滴入沸油的冷水,在洛邑这座帝国心脏轰然炸开。
“盐价涨了!快去买盐啊!”
“岭南盐船过不来了!要断盐了!”
“奸商囤积居奇!官府不管了吗?”
流言与飞涨的盐价互相催化,瞬间点燃了积压的民怨。街头巷尾,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向各大盐铺。维持秩序的衙役被汹涌的人潮冲得东倒西歪,呵斥声淹没在鼎沸的喧哗里。
西市最大的“裕丰盐号”门前,黑压压的人群挤作一团。店门紧闭,挡板后伙计脸色惨白。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开门!卖盐!”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呼啸着砸向挡板,发出沉闷的巨响。
“砸!砸开这些奸商的铺子!”
“抢盐!不卖就抢!”
积压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人群彻底失控,如同狂暴的兽群,疯狂冲击着盐铺的大门和挡板。木屑飞溅,挡板摇摇欲坠。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辆装饰华丽、挂着“安平侯府”徽记的马车,在几名家丁的护卫下,试图穿过汹涌的人潮。车内坐着的,正是安平侯世子,其胞妹正是九皇子新纳的侧妃,亦是周廷玉的远房侄女婿。
“让开!瞎了你们的狗眼!安平侯府的车驾也敢挡?”家丁头目趾高气扬,马鞭挥舞,试图驱散人群。
然而,被盐荒和愤怒冲昏头脑的百姓,此刻哪里还管什么侯府公府?
“侯府了不起啊?盐都吃不上了!”
“就是他们这些贵戚囤的盐!砸了他们的车!”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块烂菜叶子狠狠砸在车夫脸上。紧接着,石块、泥巴如同雨点般砸向马车。华丽的绸缎车帘被撕破,车窗被砸碎。安平侯世子惊恐的尖叫从车内传出:“反了!反了!给我打!打死这群刁民!”
家丁们抽出棍棒扑向人群,瞬间激起更激烈的反抗。棍棒与拳头齐飞,怒骂与惨叫交织。混乱中,马车被掀翻在地,安平侯世子狼狈不堪地从车厢里爬出,锦袍被撕破,脸上沾满污泥,被几个忠心家丁拼死护着,才勉强从愤怒的人潮缝隙中连滚爬爬地逃出,留下被砸得稀烂的马车和满地狼藉。那象征着权贵的侯府徽记,在泥泞中被无数只脚践踏。
这耻辱的一幕,如同插向九皇子阵营心脏的利刃。
岭南王府。水榭临风。
陈锋负手立于栏边,月华如水,洒落在他沉静的靛青便服上。面前石案上,一盏清茶,几碟岭南时令瓜果,静谧悠然。与千里之外洛邑的滔天混乱相比,此地宛如世外桃源。
“王爷,”李三的身影如同融入月色的影子,无声出现在三步之外,躬身低语,“‘夜枭’急报:张禄罪证已传遍洛邑,民怨沸腾。九皇子震怒,疑心我方。另,洛邑盐价半日之内暴涨七倍,西市、东市发生大规模抢盐骚乱,安平侯世子车驾被毁,其人狼狈逃窜。京城十六卫已出动弹压,但流言未止,恐慌更甚。”
陈锋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温润的茶汤入喉,他的目光却投向北方深邃的夜空,锐利如鹰隼穿破云层,直抵那座正在烈焰中煎熬的皇城。
“知道了。”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那搅动帝国风云的惊雷不过是他指间落下的一枚闲棋。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冰凉的青玉杯沿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微响。
“传信给‘夜枭’,”陈锋的声音在寂静的水榭中清晰响起,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冷酷韵律,“火候差不多了。把张禄在洛邑的几处秘密宅邸,还有他那个在吏部做侍郎的好妹夫,暗中收受岭南被诛五家海商巨额贿赂、为其充当保护伞的证据,挑几份‘无关紧要’的,透给都察院那位‘铁面’李御史。记住,要让他‘偶然’得到,要像一点。”
李三眼中幽光一闪,心领神会:“卑职明白!定让这把火,烧得更旺、更乱!”王爷这是要逼九皇子阵营自断臂膀!让那些躲在幕后的豺狗,自己撕咬起来!
李三的身影再次无声融入黑暗。
陈锋独立水榭,凭栏远眺。夜风拂动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岭南的夏夜虫鸣声声,远处军营隐隐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兵甲铿锵,那是秩序与力量的低吼。而北方,那场由他亲手点燃的、裹挟着盐铁、流言、恐慌与权力倾轧的风暴,正席卷向帝国的权力之巅。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向上,仿佛虚握着无形的权柄,又仿佛在承接着这南岭的清风明月与北方的烽火狼烟。
“盐,不过引子。”陈锋低语,声音在风中飘散,带着金石般的冷硬与掌控一切的漠然,“好戏,才刚刚开场。”
月影西斜,将他的身影拉得更长,如渊渟岳峙,深不可测。棋盘之上,对手已然阵脚大乱,而执子南疆的王者,正等待着下一个落子的时机。帝国的根基,已在盐铁的惊雷与流言的野火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