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放的彻底崩溃与配合,如同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引发了南德官场一场不亚于地震的连锁反应。他供出的名单和证据,牵扯之广,层级之高,令人咋舌。抓捕、审查、双规……曾经盘根错节的保护伞在确凿的证据链面前,以惊人的速度土崩瓦解。
毛杰作为关键证人和重大立功者,在案件审理期间依旧处于监视居住状态,但环境改善了许多,活动范围也相应扩大。他与安心那纸荒唐的结婚证,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成了他的一道“护身符”,也成了外界眼中一个极具戏剧性的谈资——缉毒女警嫁给了毒枭的儿子,还是她自己亲手送进去的。
外界如何议论,毛杰并不关心。他更关注的是毛放的最终判决。漫长的审理后,毛放因贩卖、运输毒品数量特别巨大,本应判处死刑,但鉴于其有重大立功表现,且部分罪行是在特定环境下被迫所为,最终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听到判决的那一刻,毛杰在法庭上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活下来了。至少,活下来了。缓期二年,意味着还有争取减刑的空间,意味着他那个疯狂的交易,至少换回了一点实质性的东西。
而毛金荣,如同人间蒸发,依旧在逃。这成了压在毛杰和安心心头的一块隐形的石头。
案件尘埃落定后,对毛杰的处理也很快下来。考虑到其重大立功表现,且自身未直接参与核心犯罪活动,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这意味着,他不必入狱,但将在长达四年的缓刑考验期内,接受社区矫正和严格监管。
走出法院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刺得毛杰有些睁不开眼。安心站在他身边,依旧穿着便装,神情平静。他们没有交流,一前一后地走着。
新的生活,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开始了。
安心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申请调离了缉毒大队,离开了南德市这个是非之地。他们搬到了邻省一个宁静的沿海小城。安心在新的单位做着一份普通的文职工作,而毛杰,则在社区矫正部门的监督下,在一家朋友开的汽修厂里做学徒。
日子仿佛真的归于了平静,甚至是平庸。
他们住在一个租来的、带个小院的一楼房子里。安心上下班,毛杰去汽修厂,回家后,两人各自吃饭,偶尔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也几乎零交流。那纸结婚证,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提醒着他们这段关系的起源是何等不堪。
毛杰变得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埋首在油腻的发动机和零件里,仿佛只有那种机械的、不需要思考的劳动,才能让他暂时忘记过去。他不再提及“小熊”,那个名字像是一个被封印的禁忌。但他偶尔会在深夜惊醒,看着身边安心沉睡的侧脸,眼神复杂难辨。恨意似乎被日常的琐碎磨平了棱角,但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在绝望中相互依偎取暖的本能,又或许,是那份沉重的“交易”和责任,将他绑在了这里。
安心也同样沉默。她尽职地扮演着“妻子”的角色,打理着这个临时的家,照顾着毛杰的起居——更像是完成一项监管任务。她看向毛杰的眼神里,少了最初的冰冷和恨意,但也谈不上温情,更像是一种长期的、带着审视的观察。她在等待,等待他真正走上她所期望的那条“正路”,等待时间抚平那些深刻的伤痕,也等待着自己内心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能有一个结果。
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夜。
毛杰在汽修厂加班赶工一辆急修的车,回家比平时晚了很多。雨下得极大,电闪雷鸣。他骑着二手买来的电动车,浑身湿透地冲进家门时,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安心蜷缩在沙发上,似乎是睡着了,但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发抖。
电视里正重播着一条通缉令,毛金荣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闪电的光芒中明明灭灭。
毛杰脚步顿住,看着沙发上那个在雷雨夜里显得格外脆弱的女人。前世她是否也曾在这样的夜晚感到恐惧?今生她又是否在无数个夜里,被这样的噩梦惊醒?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然后,他走进浴室,拿了一条干毛巾,又去卧室抱了一床薄被。
他走到沙发边,动作有些僵硬地,将毛巾盖在她还在滴水的头发上,轻轻擦拭了几下,然后又笨拙地将薄被盖在她身上。
安心被惊动了,猛地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毛杰,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化为怔忡。
两人在昏暗的灯光和窗外的雷雨声中,无声地对视着。
“去床上睡吧。”毛杰先移开了目光,声音有些干涩,“这里凉。”
安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起身,拉紧了身上的薄被,却没有立刻离开。
“你……”她迟疑了一下,声音很轻,“吃饭了吗?”
毛杰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厨房有剩饭,我去热一下。”安心说着,站起身,走向厨房。
毛杰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略显单薄的背影,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心里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似乎被这寻常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关怀,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
那晚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立刻变得亲密,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隔阂,似乎融化了一些。他们开始有了零星的、关于日常的对话,比如“今天厂里忙不忙?”“楼下超市鸡蛋打折。”虽然依旧简短,但不再充满敌意。
毛杰依旧在汽修厂埋头苦干,但他的技术越来越好,眼神里的阴郁也渐渐被一种专注所取代。他甚至开始利用空闲时间,看一些汽车维修的专业书籍。安心则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工作上和打理这个小家上,阳台上养了几盆绿植,给这个临时住所增添了几分生机。
时间,在这种缓慢而平淡的节奏中悄然流逝。
一年后的某个傍晚,毛杰下班回家,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蛋糕。
安心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今天……缓刑期过去一年了。”毛杰有些不自在地解释了一句,将蛋糕放在桌上。
安心看着他,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去拿碗筷。
两人安静地吃完了晚饭,分食了那个小小的蛋糕。没有庆祝,没有多言,但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和的气氛。
饭后,毛杰主动去洗碗。安心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亮起的万家灯火,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厨房里的毛杰听:
“上面……好像找到毛金荣的线索了。在边境那边。”
厨房里的水声停了一下,随即又响了起来。
“嗯。”毛杰低低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良久,他关上水龙头,擦干手,走到客厅,在安心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段距离。
“如果……如果他被抓到,”毛杰看着地面,声音低沉,“会怎么样?”
“法律会审判他。”安心的回答依旧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但语气并不生硬。
毛杰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向安心,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平静:“我知道。”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说道:“等缓刑期结束,我想……去考个证,汽修技师证。以后,也许可以自己开个小店。”
安心转过头,认真地看向他,看了很久。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映照在她眼里,仿佛有微弱的星火闪烁。
“好。”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激动的情感宣泄。
但在这一声“好”里,在那平静的对视中,某种跨越了前世今生、仇恨与救赎的东西,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脆弱却真实的支点。
未来的路依然漫长,阴影并未完全散去。
但在这个平凡的夜晚,在这个临时的家里,两个伤痕累累的人,似乎终于在这片由谎言、交易和沉重过往铺就的废墟之上,笨拙地、试探着,建立起了一丝属于“以后”的、微弱的微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