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杰被安置在城北一个老旧小区的一居室里,门口有警察轮班值守,说是保护,也是画地为牢。
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毛家倒台的消息在各种小报和茶余饭后的闲谈里被反复咀嚼,而他,这个漩涡中心的人物之一,却被隔绝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里。
除了办案人员的例行问询,唯一会定期出现的,就是安心。
她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傍晚。总是穿着便装,拎着一些生活用品或简单的食物,神情平静,像只是来探望一个需要“帮助”的旧识。
但毛杰知道,没那么简单。
每一次见面,安心看似随意的话语,都像一把无形的小锉刀,精准地打磨着他过往的认知,试图重塑他对“家”、对“亲人”、甚至对他自己的定义。
“你母亲年轻时的经历,我们查到了更多细节。”一次,安心带来一叠复印的旧档案,摊开在小小的茶几上,“她亲眼目睹自己的家人被毒贩报复杀害,为了活命,才被迫改名换姓,辗转流落到南德。嫁给毛金荣,最初或许也只是想找个依靠。”
她指着档案上那些模糊的字迹和黑白照片,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性:“你看,她也是受害者。她后来的沉默和纵容,与其说是同流合污,不如说是一种……被恐惧驯化后的麻木。某种程度上,她和你一样,都是毛家那个环境下的囚徒。”
毛杰盯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照片,母亲那张温婉的旧照在他脑海里闪过。他无法反驳安心的话,那些冰冷的档案似乎为母亲的行为提供了某种“合理”的解释,将他心底那点对母亲的怨怼,悄然转化成了某种复杂的、带着悲哀的理解。
另一次,安心带来了一些关于毛放早年案件的卷宗副本。“毛放第一次参与运毒,是十六岁。当时毛金荣的生意刚起步,得罪了人,对方绑了你,威胁他。
毛放是为了救你,才被迫上了那条船。”她翻动着泛黄的纸页,声音没什么起伏,“一步错,步步错。
他后来的狠戾和疯狂,或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种子。环境对人的扭曲,有时候超乎想象。”
毛杰沉默地听着。他记得小时候好像是有过那么一次被绑架的经历,细节早已模糊,但恐惧的感觉依稀还在。他从未将这件事与毛放后来的道路联系起来。安心的话,像是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了他从未深思过的角落,让他对毛放的恨意里,不由自主地掺入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还有关于父亲毛金荣。
“毛金荣早年跑运输,吃过很多苦,也受过不少欺压。”安心很少直接评价毛金荣,但她会带来一些看似无关的、关于那个年代运输行业混乱状况的资料,或者提及几个当年与毛金荣竞争、后来下场凄惨的对手名字。“人在底层挣扎久了,一旦有机会往上爬,很容易就会迷失,把手段当成目的,把毒药当成蜜糖。”
她从不直接说毛金荣是错的,但她提供的这些碎片信息,拼凑出的,是一个在时代和欲望洪流中逐渐异化、最终将家庭和子女都视为棋子和资产的形象。
一次次,一天天。
安心用她那种特有的、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方式,将毛家过往的一切,都放在了“环境”、“被迫”、“扭曲”、“受害者”这样的语境下进行解构。她很少用激烈的词汇,更多的是陈述“事实”,引导毛杰自己去“想通”。
毛杰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强酸溶液里的金属,原有的形态和认知正在被缓慢而持续地腐蚀、溶解。他过去的愤怒、不甘、对家人的复杂情感,都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梳理”下,变得模糊、混乱。
他开始在夜里反复做噩梦。有时是毛放浑身是血地向他索命,有时是父亲用那双冰冷的眼睛失望地看着他,有时是母亲在哭泣,有时……是安心站在一片迷雾里,对他伸出手,眼神却空洞得像两个窟窿。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精神状态也时好时坏。有时会莫名地暴躁,摔打屋里的东西;有时又会长时间地发呆,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看守他的警察将情况报告上去。第二天,安心来了,还带来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的中年女人。
“这是市局合作的心理医生,张医生。”安心介绍道,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让张医生帮你看看,开点药,有助于睡眠和情绪稳定。”
毛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看那个面容和蔼的医生,又看看一脸坦荡、仿佛纯粹是为他着想的安心,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
“怎么?安警官,是怕我疯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还是……”他声音嘶哑,“觉得‘洗’得还不够彻底,需要加点‘药’?”
安心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破的窘迫,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毛杰,”她声音放缓了些,“你需要帮助。接受帮助,不代表你软弱。认清现实,放下不该背负的东西,才能往前走。”
她示意张医生上前。
毛杰抗拒地后退一步,但身后是墙壁,无处可退。他看着安心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也掌控一切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淹没了他。
他像一头被拔掉了利齿和尖爪的困兽,连反抗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最终,他没有再激烈反对。张医生给他做了简单的评估,留下了一些白色的小药片,说是抗焦虑和助眠的。
安心看着他将药片收下,才似乎松了口气。
“好好休息。”她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她离开后,毛杰看着手里那板白色药片,又看了看镜子里那个眼神涣散、脸色憔悴的自己。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步步地拖入一个精心编织的茧里。那个茧,由“真相”、“帮助”、“现实”和“药物”构成,温暖,安全,却剥夺了他所有的棱角和反抗的力气。
而织茧的人,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要给他“后路”的安心。
他拧开水龙头,将那一半药片全部冲进了下水道。
水流旋转着,将那些白色的小东西吞噬殆尽。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湿漉漉的脸,和那双因为抗拒而重新凝聚起些许狠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