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的冬天,寒风刺骨。
朱见深的病情急转直下,咳喘不止,汤药难进。万贞儿日夜不离地守在榻前,握着他枯瘦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发颤。灵泉水已近乎无节制地混入他的饮食,却如石沉大海,再激不起半点涟漪。她知道,南宫那段岁月耗空了他的根本,如今,是真的油尽灯枯了。
这夜,他精神竟回光返照般好了些,能断断续续说几句话。他看着她,浑浊的眼里满是依恋和不舍。
“贞儿姐姐……冷……南宫……好冷……”他喃喃着,身体微微发抖。
万贞儿立刻将他更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脸,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深哥儿不怕,贞儿姐姐在这儿,抱着你呢,不冷了……”
朱见深在她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呼吸变得微弱,眼神开始涣散,最后,无声无息地,在她怀中停止了呼吸。
殿内死寂。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爆发出压抑的哭声。太子佑极扑到榻前,悲恸欲绝。
万贞儿却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脸颊依旧贴着他的,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怀里这具她守护了一生、也依赖了她一生的躯壳。
过了许久,久到太子都止住了哭声,担忧地看向她。
万贞儿终于动了。她极其轻柔地将朱见深放平在榻上,为他仔细掖好被角,理平寝衣的褶皱,动作从容得仿佛他只是睡着了。然后,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悲痛的儿子和满殿宫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按制,操办国丧。”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她看向朱佑极,眼神锐利如昔,却又深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即刻起,你就是大明的皇帝。稳住朝局,莫负你父皇期望。”
太子看着母亲异乎寻常的冷静,心头莫名一紧,含泪叩首:“儿臣……遵命!”
万贞儿点了点头,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内室。她的步伐很稳,背脊挺得笔直,依旧是那个掌控后宫数十年的万皇贵妃。
她屏退了所有想跟进来伺候的宫人,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依旧不失风韵的脸。她拿起梳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将有些凌乱的发丝梳理整齐,绾成一个简单的髻。没有戴任何钗环。
然后,她走到床边,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这里面,是她这些年来,用意识一点点凝聚、提纯的灵泉精华,本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或是想着或许能在他病重时创造奇迹。
现在,用不上了。
她拔开瓶塞,没有犹豫,将瓶中那滴晶莹剔透、蕴含着磅礴生机的液体,仰头服下。
灵液入喉,化作一股温和却强大的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她能感觉到衰败的肌体被这股力量滋养、修复,甚至焕发出超越以往的生机。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眼角的细纹被抚平,连那双看尽沧桑的眼眸,都重新变得清亮起来。
但这蓬勃的生机,与她死寂的内心,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她走到朱见深的龙榻边,和衣躺下,轻轻偎依在他已经冰冷的身旁,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她拉起他一只僵硬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开始逆向运转《百花蕴灵诀》。
不是滋养,不是求生,而是将体内那刚刚被灵泉精华激发出的、汹涌澎湃的生机,连同她自己本命的元气,一丝丝,一缕缕,毫无保留地散去,归还于这片他们共同呼吸的天地。
灵泉能肉白骨,活死人,却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
她的气息,随着生机的流逝,一点点微弱下去。脸色重新变得苍白,甚至比之前更加透明。而那被灵泉修复的容颜,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刻上了岁月和心碎最深的痕迹。
殿外,国丧的钟声沉重地敲响,一声接着一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
殿内,万贞儿握着朱见深的手,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微笑。
深哥儿,你看,我还是比你年纪大,还是走在你后头。不过,这次不会让你等太久了。
黄泉路冷,你别怕。
我来陪你了。
她的呼吸,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停止。与朱见深冰冷的手,依旧紧紧相扣。
紫禁城的丧钟,一声压着一声,沉钝地撞破了寒冬的黎明。那是国丧的仪制,为大明成化皇帝朱见深而鸣。
然而,当奉命入内准备殓葬事宜的女官和内侍,颤抖着手,轻轻推开寝殿那扇沉重的门扉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呼吸骤停。
龙榻之上,成化皇帝朱见深平静地躺着,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而他的身侧,万皇贵妃万贞儿,竟也静静地卧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只手,与皇帝冰冷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她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归于安宁的浅淡笑意,再无平日的半分悍厉与锋芒。只是,她的脸色灰白,气息全无。
“皇贵妃……娘娘?!” 领头的女官骇得失声,踉跄上前,试探鼻息,随即软倒在地,面色惨白如纸。
帝妃同日崩逝!
消息如同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宫廷,比国丧的钟声传得更快,更令人心惊。前一刻还沉浸在皇帝大行之痛中的朝臣宗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击懵了。
新帝闻讯,几乎是连滚爬冲进了寝殿。他看着榻上并卧的父母,看着母亲至死都与父亲紧握的手,巨大的震惊与更深沉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跪倒在榻前,先前压抑的泪水此刻汹涌而出,却不再是单纯的悲伤,更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明悟。
他想起母亲送走父皇时那异乎寻常的平静,想起她最后那仿佛看透一切、交代一切的眼神。原来,那不是坚强,而是诀别。
“母妃……您……您何至于此啊……” 他伏地痛哭,声音破碎,您这不是要儿的命啊。
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有殿外呼啸的寒风,仿佛在诉说着那不容于世、却至死不渝的深情。
朝野上下,因万皇贵妃的追随殉葬而掀起轩然大波。有古板御史愤然上书,言妃嫔殉葬乃陋习,且万氏并非中宫,此举于礼不合,有损圣德。
亦有知晓帝妃过往旧事的宫人老臣,暗自唏嘘,想起皇帝幼年坎坷与万氏数十载不离不弃的守护,心下恻然。
然而,一切的争议,在年轻皇帝一道坚决的旨意下,尘埃落定。
“朕之母妃万氏,侍奉先帝于危难,守护朕躬于幼冲,勤勉辅佐,功在宫闱。其与先帝情谊深重,生死相随,感天动地。着,追尊为孝贞庄懿恭肃端慎荣靖皇后,祔葬先帝茂陵,同穴而眠。”
追封皇后!合葬帝陵!
这道旨意,以最隆重、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承认了万贞儿在朱见深生命中和死后无可替代的地位。他用帝王的权力,弥补了父亲生前的遗憾,成全了父母生死相随的夙愿。
葬礼空前隆重。两副梓宫,一帝一后,在漫天缟素和悲戚的哀乐中,被缓缓送入精心修建的茂陵地宫。当沉重的石门最终落下,将外界的光亮与喧嚣彻底隔绝时,也仿佛为这段跨越了年龄、争议与生死的传奇,画上了一个寂静而圆满的句号。
史官提笔,在《明史》中留下这样的记载:“万贵妃,诸城人……宪宗年十六即位,妃已三十有五,机警,善迎帝意,遂谗废皇后吴氏,六宫希得进御。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驱……孝宗立,尊为皇太后,旋崩,谥曰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
关于她晚年的专宠跋扈与劣迹,笔墨谨慎,而关于她与宪宗之间那超越常理的情感,以及最终同日而逝、追封合葬的结局,则成为野史笔记中经久不衰的谈资,留给后人无尽的揣测与唏嘘。
无人知晓,在那幽深的地宫之中,帝后同穴,容颜虽已化为枯骨,那两份曾紧紧相依的灵魂,或许早已挣脱了尘世的桎梏与躯壳的束缚。
没有深宫高墙,没有朝堂纷争,没有年华老去的惶恐,也没有子嗣夭折的伤痛。
只有最初那个寒冷的南宫里,惊慌无助的孩童,找到了他永不背弃的温暖;也只有那个奉命而来的宫女,他的贞儿姐姐,付出了一生,却也得到了一个帝王毫无保留的、直至生命尽头乃至跨越生死的全部真心。
红尘万丈,浮生若梦。
而他们的故事,在终结之处,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以一种最极致、最惨烈,却也最圆满的方式,得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