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清淤的功绩让程少商在朝中彻底站稳了脚跟。那枚紫金鱼袋不再仅仅是恩宠的象征,更成了她实打实权责的印证。她变得更加忙碌,勘查、绘图、调度、督察,行程排得密不透风。
程府几乎成了她偶尔过夜的驿站。萧元漪彻底沉寂下去,不再过问她的任何事,连带着程家其他各房也歇了攀附或指摘的心思——差距太大,已非他们所能置喙。
这日,程少商刚从陇西考察一条古栈道回来,风尘未洗,宫里的旨意便到了。
不是宣召,是直接擢升的制书。
“……宣宜乡君、将作监少监程少商,勤勉王事,屡建功勋。着晋工部侍郎,仍兼领将作监事,赐……”
工部侍郎!正四品上!实权京官!
饶是程少商心性沉稳,接旨时指尖也微微颤了一下。这不是虚衔,是真正踏入王朝核心权力机构的门槛。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都城。
工部衙门内,一众官员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位新上任的、年纪轻得过分、且是女子的顶头上司。有惊疑,有审视,也有几分认命——能走到这一步,已非“幸进”二字可以概括。
程少商第一日到任,并未多言,只将此前勘查整理的全国河道、官道详情,以及后续五年修葺规划草案,放在了工部尚书的案头。
草案厚厚一摞,条分缕析,数据详实,连可能遇到的困难与应对之策都列得清清楚楚。
老尚书翻看半晌,摘下眼镜,长叹一声:“后生可畏。”自此,再无人敢因她的年龄性别而有半分轻视。
凌不疑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校场练兵。
他手中长枪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嗯”了一声,继续操练阵型。直到日落西山,兵士散去,他才独自在校场边站了许久。
暮色四合,寒风吹动他玄色衣袍。他想起初次在宫宴上见她,那个看似柔弱却眼神倔强的小女娘;想起她在将作监专注绘图的样子;想起堤坝上她满身泥泞却目光清亮的模样……
如今,她已是工部侍郎。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已不是他快马加鞭就能追赶得上的。
程少商无暇理会外界纷扰。
工部侍郎的职责远比将作监繁复庞杂。她不仅要继续推进各项工程,还要协调与其他各部的关系,审核各地上报的工事预算,应对御史台的质询。
她展现出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处事手腕。技术问题,她比谁都精通;官场往来,她虽不热衷,却也分寸得宜,不卑不亢。她提出的“以工代赈”之法,在几处受灾郡县推行,既修缮了水利道路,又安顿了流民,颇得民心。
她的名声,渐渐从“能干”转向了“能臣”。
这日下朝,天空飘起细雪。程少商沿着宫道慢慢走着,脑中还在思索河东一项水利工程的预算争议。
“程侍郎。”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程少商回神,侧头看去,是楼垚。他穿着御史台的官袍,身形清瘦了些,眉宇间添了几分沉稳。
“楼御史。”程少商微微颔首。
楼垚看着她,目光复杂,有欣赏,有感慨,最终化为一丝释然的浅笑:“一直未曾恭喜程侍郎高升。”
“多谢。”程少商语气平和。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沉默片刻,楼垚轻声道:“看到程侍郎如今模样,我便知道,当初……是我狭隘了。这天地,原比我想象的要广阔。”
程少商明白他指的是当初那点未曾挑明的情愫。她停下脚步,看向他,目光清正:“楼御史亦找到了自己的路,很好。”
楼垚笑了笑,带着些许苦涩,更多是坦然:“是。各自安好,便是最好。”他拱手一礼,“雪大了,程侍郎慢行。”
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背影在雪中渐行渐远。
程少商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并无波澜。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便是错过了。如同这落雪,覆在地上,终究会化去,留不下痕迹。
她继续往前走,却在宫门处,看到了那个玄色的身影。
凌不疑站在那里,似乎等了很久,肩头落了一层薄雪。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她不想读懂,也无需再懂的情绪。
程少商脚步未停,走到他面前,依礼:“凌将军。”
凌不疑沉默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工部侍郎……恭喜。”
“谢将军。”程少商语气疏淡。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道,“河西军报,新的烽燧台,按你改良的图纸所建,预警距离增加了二十里。多谢。”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程少商微微躬身,“将军若无其他军务指示,下官告退。”
她再次干脆利落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半分留恋。
凌不疑站在原地,没有回头。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带来冰凉的触感。他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清晰地意识到,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已深不见底,再也无法跨越。
她不再是从前程家那个需要挣扎求存的小女娘,而是凭自身能力立于朝堂的工部侍郎程少商。
她的世界,早已不需要他。
开春,程少商主持修订的《工部营造法式》颁行天下。
这部汇集了她多年心血、融合古今智慧的典籍,成为了官工匠造的标准。与此同时,她庄子上的农事试验也有了新突破,一种更耐寒的麦种被选育出来。
她似乎永远在向前,不停歇。
这日,她难得休沐,在庄子上的书房里整理旧物。翻出一只落了灰的小木匣,里面是她年幼时偷偷做的几个小机关锁,粗糙,却透着股灵巧劲儿。
她拿起一个,指尖抚过那些稚嫩的榫卯痕迹,恍如隔世。
莲房端着茶水进来,见她对着那小锁出神,便笑道:“女公子如今做的,可是利国利民的大机关了。”
程少商放下小锁,笑了笑,没说话。
利国利民吗?或许吧。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能做的,走了自己该走的路。
她推开窗,窗外春意盎然,田垄整齐,水车缓缓转动,庄户在田间忙碌,孩童在垄边嬉戏。
这就是她想要的。自在,踏实,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至于那些过往的恩怨,那些曾让她痛苦的人和事,早已被她远远抛在身后。
他们后不后悔,认不认错,于她而言,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程少商,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得很好。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