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灞水,程少商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连日的劳顿让她的筋骨发出细微的酸疼,但精神却异常清明。
回到都城,还未入程府,宫里的赏赐便已先一步到达。金银绢帛之外,文帝特意下旨,褒奖她临危受命、力保堤坝之功,特赐其“同中书门下议事”之权,虽非常设官职,却意味着她可参与某些重要朝会,就工器、水利等事宜发表意见。
这道旨意,比之前的官职和金牌更引人侧目。
程府门前,程始领着全府下人跪迎,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与惶恐。萧元漪依旧没有出现。
程少商下了马车,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起来吧。”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径直走向自己的院落,官袍未换,便先摊开了纸笔。灞水之险给她敲响了警钟,水利工程关系国计民生,必须系统整理,形成规制。
几日后的大朝会,程少商第一次以“同中书门下议事”的身份踏入宣明殿。
她站在文官队列的末尾,身形纤细,却站得笔直。周遭投来的目光复杂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加掩饰的轻蔑。
今日议题涉及来年漕运修缮。工曹呈上方案,依旧是老调重弹,增派民夫,加固堤岸。
一位老臣出列,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无非是“祖宗成法不可轻变”云云。
文帝听着,眉头微蹙,未置可否。目光扫过殿内,落在程少商身上:“宣宜乡君,你于水利既有心得,对此有何看法?”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程少商出列,行礼,声音清晰沉稳:“陛下,工曹方案,稳妥有余,进取不足。”她开门见山,毫不避讳。“漕运之弊,不在堤不高,坝不固,而在泥沙淤积,河道迁改。只知加高堤岸,犹如筑墙阻水,终非长久之计。”
那老臣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程少商不理,继续道:“臣女以为,当效仿前贤‘分水杀势’之法,于漕运关键节点,择地修建滚水坝、分水堰,引导水流,冲刷泥沙。同时,改进疏浚工具,提升清淤效率。此乃臣女根据灞水经验,草拟的《水利疏浚及堤坝养护新法十条》,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她手中的奏疏,呈给文帝。
文帝翻开,只见里面图文并茂,不仅阐述了原理,更列出了具体施工方法、物料配比,甚至还有新式清淤船和测量仪器的草图。条理清晰,数据详实,绝非空谈。
殿内一片寂静。许多官员面露惊异。他们没想到,这小女子竟真能拿出如此系统、可行的方案。
凌不疑站在武将班列中,看着殿中那个从容不迫的身影,目光深沉。她似乎总能在他以为已经看清她时,又展现出新的、令人惊讶的一面。
文帝越看越是欣喜,合上奏疏,朗声道:“好!详实具体,切中要害!便依程卿所奏,由工曹与你共同斟酌,择其善者,先行试点!”
“臣女领旨。”程少商平静谢恩。
退朝时,不少官员围拢过来,或真心请教,或试探结交。程少商一一应付,态度不冷不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凌不疑走过她身边,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程丞今日,风头无两。”
程少商仿若未闻,径直走向宫外等候的马车。
程少商的《新法十条》很快在部分漕运河段试行。
效果立竿见影。清淤效率提升,河道通畅,漕运损耗明显降低。消息传回,朝中反对之声渐息。
程少商却并未停步。她将在灞水抢险时改良的糯米灰浆配方进一步完善,又结合将作监的工艺,研制出更坚固耐用的“三合土”,开始小范围用于官道修缮和城墙补葺。
她的庄子也成了“试验田”。新式农具、耐旱作物、甚至她根据记忆摸索出的堆肥之法,都在这里先行先试。庄子的产出和收益稳步增长,她手中的资本愈发雄厚。
这日,她正在庄子上查看新一季的作物长势,万萋萋骑马赶来,脸色有些不好看。
“嫋嫋,你可听说了?都城里有些碎嘴子,说你……说你一个女娘,整日抛头露面,与匠人、兵士为伍,不成体统。还说……你与那凌不疑……”万萋萋欲言又止。
程少商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神色不变:“说什么?说我借机攀附凌不疑?还是说我与他有私?”
万萋萋点头,气愤道:“简直胡说八道!”
程少商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们愿意说,便让他们说去。我若在意这些,当初就不会走出程府那扇门。”
“可是……”
“没有可是。”程少商打断她,目光扫过绿意盎然的田地,“萋萋阿姊,你看这些庄稼,这些水车,这些新式的织机。它们能填饱肚子,能织出布匹,能让人活得更好。比起这些,那些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
万萋萋看着她平静而坚定的侧脸,忽然明白了。程少商早已不在意外界的评判,她的世界,远比那些后宅妇人的口舌宽广得多。
流言并未因程少商的不在乎而止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甚至有人暗中上书,弹劾她“牝鸡司晨”,扰乱朝纲。
这日朝会,果然有御史出列,言辞激烈,将都城中关于程少商的流言放大,攻击她德不配位,要求文帝收回其官职与特权。
程少商站在殿中,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御史说完,殿内一片安静,许多人都在观望文帝的态度。
文帝面色沉静,未看那御史,反而看向程少商:“程卿,你有何话说?”
程少商出列,并未直接辩解,而是拱手道:“陛下,臣女近日督造的新一批弩机已交付兵曹,射程与力道均提升一成。灞水下游分水堰已建成,经此次汛期检验,下游良田无一受淹。漕运试行新法河段,运力提升两成,损耗降低三成。另,臣女庄上试种的新稻,亩产预计可比旧种增加半石。此乃相关文书数据,请陛下过目。”
她呈上的,不是自辩的奏章,而是一份份实实在在的功绩清单。
内侍将文书呈上。文帝翻看着,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他放下文书,目光扫过那御史,又扫过满朝文武。
“众卿都听到了?也看到了?”文帝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什么是体统?什么是德行?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便是最大的体统,最高的德行!程少商以一己之力,于军械、水利、漕运、农事皆有所贡献,活人无数,功在社稷!尔等空谈礼法,可能拿出这般功绩?”
那御史脸色煞白,噗通跪地:“臣……臣失察……”
“朕看你不是失察,是心胸狭隘,容不得人!”文帝冷哼一声,“此后若再有人以此等无稽之谈攻讦宣宜乡君,便如此例!”
一场风波,被程少商用实打实的功绩轻易化解。经此一事,她在朝中的地位,再无人敢轻易动摇。
退朝时,阳光正好。程少商走出宣明殿,步伐沉稳。
凌不疑走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沉默片刻,忽然道:“程丞今日,又让凌某刮目相看。”
程少商脚步未停,只淡淡道:“事实胜于雄辩。下官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凌不疑看着她疏离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早已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或认可。她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朝堂之上,站稳了脚跟。